八十三章
承沂侯說,不願自己成爲蕭國的罪人。
每一個入仕的人心中,最初渴望的想必都是名垂青史。
可當他死後,在史冊上他終究還是不可避免的被書寫成了奸邪無知的小人,他曾掀起惠帝繼位之初的那場動亂,寂寂十餘年後,又再度復起操縱了安帝一朝前期的風雲變幻,然後猝然死在了兵燹的前夕,留下重重迷雲與後世解讀,這一生和諸太妃的糾葛在稗史野文中被反覆解讀渲染,真相被模糊,被掩埋——卻也無人願去發掘,說到底,承沂侯在蕭國浩繁的國史中,不過是個尋常的掌權之人罷了,在當時或能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可在時光長河中,不過如此,史書的一兩頁,便能將此生功過概括。
於是史官只知他曾是安帝一朝的權侯,市井小民只着眼於他與諸太妃的風月,他猝然而蹊蹺的死亡,反倒並未惹起太多人探究,故而也就沒有人知道,清安十六年六月初二那日,承沂侯突然的死去,對蕭國,乃至於是後世意味着什麼。
承沂侯說他不願成爲罪人,純屬多慮,因爲暗處的陰謀不爲人知,所以他連留下罵名的機會都沒有,就倉促的離去。
清安十六年時,一場陰謀正悄無聲息的被編織,從北宮深處探出來的手,小心翼翼的攪動西南局勢。而在清安十六年的五月三十,承沂侯的車馬駛入了北宮。
承沂侯知道諸太妃是個有野心有魄力的女人,從前他欣賞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可以在這危險的人世中活得更久,有資格有成爲他的助力。然而隨着諸太妃一步步的發展自己的實力,他開始逐漸意識到了這個女人有多麼危險。這些年來承沂侯與衛氏一族明爭暗鬥,可現在他忽然覺得,或許桑陽衛氏那些老奸巨猾的狐狸,都沒有諸千英那麼可怕——他在馬車駛過桐、梓、漆木夾栽的皇宮長街時,漫不經心的觀着皇宮的景漫不經心的這樣想道。
如往常一樣,諸太妃在她的寢殿接見了他。此時是清晨,諸太妃正慵然梳洗,她見承沂侯時也不設帳縵屏風,就這樣當着他的面,一邊綰髮,一邊懶懶開口,“君侯來的好早。”侍兒捧來了繡着鳳凰牡丹的絲羅襦裙,她從容更衣,年近四十的女子,舉手投足間仍舊風情嫵媚。
她也的確不用避開承沂侯什麼,她本來就是他謝愔的女人,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妾請君侯考慮的事,君侯可都想清楚了?”她執眉筆對鏡畫眉,鏡中盈盈一笑對承沂侯問道。
承沂侯看着鏡中朦朧的笑靨,下意識的想起了死去多年的關姌,但雖形似,卻終究不是那個人,他在心底嘆息。
世上有千千萬萬的女人,想要找相似的兩個人並不算什麼難事,這些年來他府裡蓄養了那麼多的家姬美侍,哪個沒有關姌的影子。可誰也不是關姌,即便是諸太妃,也不過是相似了七八分的輪廓,卻是迥然相異的性情。關姌已經死了,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關姌,他清楚這點,這些年卻始終放不下。
“你執意如此麼?”他沒有回答她,只是淡淡問道,目光有些散漫。
諸太妃將眉筆放下,轉過臉來直視着承沂侯,“妾以爲前幾回同君侯說的已經很清楚了,非如此不可,妾已無路可走。”她放柔了神情,“君侯就不憐憫妾麼?很多年前妾的珣兒被推上皇位時,妾就已經被逼上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了。先帝駕崩時妾並無什麼野心,只是當時情形容不得珣兒不登基。可誰知珣兒才坐上皇位不到一個月,端聖宮便傳出什麼先帝遺腹子的消息!若不是這個孩子,一切怎會到如此地步!”她冷笑,繼而苦笑,“這些年的情形,君侯也都瞧得清清楚楚,衛氏一族容不下我母子,他們勢必要擁立趙王登基的,到時候我們母子——甚至是君侯都不會有什麼好的下場!我的孫兒、我的長壽……”她悲慼道:“皇長子的夭亡勢必就是他們下的手,因爲他們要確保皇位落到趙王手中,長壽活着,不,只要是我的孫兒,就有繼承大統的資格,所以他們要殺了我的孫兒。下一個,或許就是皇帝了——當年趙王出世時,衛之銘逼得我在南北兩軍及百官之前立誓,說要珣兒死後傳位趙王。這真是個笑話,想必衛氏一族也不會真的老老實實等到珣兒安然終老。與其死在他們手上,妾寧願搏一條出路。”
“你還真是一個賭徒。”承沂侯掐住她那張嬌豔的彷彿不曾老去的臉,“自我認識你起,你行事的不計後果就讓我驚訝。”
“妾也是被逼的。”諸太妃輕輕在承沂侯耳畔吐氣,用惡狠狠的語調,“賭徒可要大膽,君侯的勇氣不會比妾一個婦道人家還要小吧。”她眯起眼。
“你那裡是什麼尋常的婦道人家,太妃過謙了——”他微笑,繼而變臉,猛地甩手,“將蕭國數萬子民推向絕境以換來一場未知勝負的賭局,若一子不慎,便是王朝傾覆,古今多少梟雄,都不敢如太妃這般膽大妄爲。”
“王朝是什麼,天下是什麼?恕妾深宮婦人,見識粗淺。”一室的宮人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的退下,這裡只剩了他們兩個人,晨時熹微的光鋪不滿昏暗的寢殿,銅鏡幽幽聽不懂他們的話語,“妾只知道妾的世界也就那麼大,妾所認識的人也就那麼多。君侯方纔說蕭國數萬子民,可蕭國的數萬子民,與妾又有什麼關係呢?”
承沂侯無言以對。
“妾早就和君侯說過,若妾被逼到了絕路,寧願玉石俱碎。”諸太妃站直身子,寬大的裙袖將大幅陽光遮蔽,而她的語調森冷如寒夜冰霜,“越國皇族與衛氏一族仇怨深久,引越國發兵蕭國南境,以此拔除衛氏一族南境勢力,再引東南樑國攻越,屆時南境一片混戰,依仗騰水之深、隨山之險,亂軍一時無力深進,而守衛帝都的北軍有出兵禦敵之責,到時必會被派遣——三軍混戰,我們便可漁翁得利。衛家戰後必定元氣大傷,到時君侯想要剷除衛氏,不就輕鬆了很多麼?”
承沂侯看着諸太妃的眼眸,久久不語。
以國爲棋,再沒有比這更大的手筆了。
諸千英,這個女人的氣魄真不是一般的驚人可怕。
他在最初從安長雲身邊見到那個藍裳雙鬟的姑娘時可想不到,這個女人骨子裡會有如此瘋狂。
“這場賭局君侯參不參與,是時候給妾一個答覆了。”諸太妃湊近承沂侯,滿眼的迫切之色。
“剷除衛氏……”承沂侯勾了勾脣,“聽起來很值得期許吶。”
“君侯曾說過‘衛氏綿延百年在蕭國如參天古木,蜉螆之力難以影響分毫,唯有待時機恰到,以烈火焚之’,那麼現在便是最好的時機,君侯何不把握?”她在他耳畔呢喃,有如蠱惑,“君侯有沒有想過你的妻子啊,她姓關名姌是麼,她孤獨的躺在地底下,至今都未曾瞑目呢,她在等君侯爲她報仇——”
諸太妃離他靠的如此近,近到他可以用短刀一擊致命的地步——他冷冷的想道。
可當關姌的名字唄提起時,他不猶恍惚,恍惚中他又看到了他的阿姌,她正向他走來,卻是渾身的血污,手提頭顱。
二十九年前,關姌死於宮變的亂軍之中。
二十九年前,關姌的頭顱被衛昉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