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沂侯的屍首,是在五日後從桑水中發現的。
桑水是桑陽城南的河流,深且廣,河水豐沛之時就連漁民都不敢輕易下水。據承沂侯隨行的衛士說,承沂侯墮水是因爲拉車的馬匹忽然發狂,於是拖拽着馬車一起跌落了水中,他們有心相救,奈何水急,無力迴天。
於是掌權數十年威懾朝野的承沂侯便這樣出人意料又輕而易舉的死去了。
他的死,自然是震驚了帝都,乃至整個蕭國。有人驚,有人慌,有人慮,有人竊喜,有人懷疑——但無論生者心中所想是什麼,他已經是死了。他這一死,勢必會引發新的權利角逐,於是整個桑陽都陷入了不安之中。
爲承沂侯謝愔發喪之後,他的長子謝琪理所當然的承襲了他的爵位成爲了新的承沂侯,可這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顯然沒有資格繼承他父親手中龐大的勢力。其實二十餘歲也不算年少了,他的父親在十七歲時就有膽量掀起宮變爭奪皇位,然而謝琪只是一個在父親羽翼下不識天高地廣的貴公子,謝愔縱然無心溺愛兒子,也着實不曾讓謝琪經歷過什麼風浪,所以這位新的承沂侯徒有忠厚仁慈,卻少謀寡斷,讓不少原本謝愔的心腹都心生不滿與失望。
“風雨將興。”承沂侯府邸中的哀傷還未掃盡,未亡人的嘆息更顯淒涼。
楚夫人緩緩走過侯府的每一條路,目光凝望過每一個角落,似在找尋什麼,又似在緬懷。
謝愔一死,這裡便冷清了許多,曾經來往不斷的賓客或是官僚、掾屬、謀臣都不再踏足這裡,他們要在謝愔死後爲自己的將來謀劃了,而謝愔生前的那些姬妾也都離開了侯府自謀出路去了,於是侯府便好像忽然一下只剩她一人,孤獨的嗟嘆,孤獨的茫然無措。
“風雨將興吶——”她哀嘆,幾個字彷彿字字千斤重。
“阿母……”謝亭瀅從長廊走下。
她看見她紅腫的眼眶,知道這孩子必定是才哭過。近些年謝亭瀅因婚事而和謝愔鬧得幾乎父女成仇,可謝愔終究是她的父親,沒有誰會真的和有十餘年養育恩的父親成爲仇人。
她也知道這個孩子現在來找她,必定是希望她能給她安慰,可惜她雖爲她的母親,卻不能給她足夠的支撐,因爲她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思了——她清楚謝愔的死意味着什麼,眼下沒有誰比她更恐慌。
“阿瀅。”楚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兒,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那些太過可怕的事情她半個字都不敢透露,她現在只恨爲何謝亭瀅爲何不早些嫁人,這樣好歹還能有個依靠,現在一切都遲了。
“阿母,女兒思前想後,總覺得有些話想說與母親。”謝亭瀅走到她身邊來的第一句話卻讓楚夫人微微一驚,“亭瀅以爲,阿父的死,更有蹊蹺。”
蹊、蹺。楚夫人聽這兩個字從女兒口中被吐出,眯起了眼眸。她的一雙兒女都不如人意,兒子駑鈍,而女兒,太過聰明,“沒有什麼蹊蹺,阿瀅,你勿要多思。”
她早就猜到落水不是自己丈夫真正的死因,但她不願女兒自作聰明的捲入亂局之中,如果可以,她願自己的兒子能夠獨當一面女兒卻可以做個無知婦人安然一世。在這樣的一個世道,女子太聰明不是好事。
“阿母!”謝亭瀅卻不能領會母親的苦心,她激憤道:“阿父五月三十那日清晨離家入宮,未時出宮,卻並未歸家而是說要巡察京畿——這本是司隸校尉之職,阿父好端端的巡察什麼京畿?然後又說阿父離京太遠趕不回來,便歇在了平縣的莊子。次日又去拜訪平縣名士,之後再尋訪民情。六月初二清晨才乘車回府,途徑桑水時馬匹受驚,墮水而亡——”她聲音染了幾分哽咽,“然後六月初五,阿父屍首被人找到——最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裡。女兒曾一睹阿父遺容,只見屍骸腐爛不堪,當時只覺得悽慘無比悲從心來,但事後回想,卻依稀記得阿父身上竟有刀傷。遣人去問那十餘名隨行的衛士,衛士口供俱是一致,皆是一口咬定阿父是初二時溺水而亡。可亭瀅親自去盤問,卻見有好幾人目光閃爍,再觀形貌,俱是生人。”
“住口!”楚夫人素來端莊溫和,此時卻近乎咆哮的對女兒吼道:“ 往日你就數度頂撞你父,因婚姻大事忤逆於他,而今你父已喪,你卻仍不知孝道,竟不欲他安息!”
“阿母,我……”
“總之你父親的事,你從此就不要再提了。”楚夫人扭過頭去,神色冷硬,“如今你兄長才是一家之主,大小事宜便由他決斷,你不要多言,安安分分的待於閨中,三年孝期後再令他設法爲你尋一門親事。”
“阿母——”謝亭瀅泫然。
“阿瀅,聽話些。”楚夫人道,她背對着自己的女兒,所以謝亭瀅也就沒有看見母親的眼眶早已蓄滿了淚。
其實謝亭瀅自幼便乖巧伶俐,楚夫人少有爲她操心的時候,可是這時,她怎麼也放心不下這個女兒。父母的心思總要比兒女要深些。
“你阿父走了,這天也要變了——”楚夫人遠望,天盡頭是她看不到的宮闕,“阿瀅,你要學會怎樣活下去,在這沒有父母的人世,在這個詭譎多變的帝都……”
楚夫人這句話聲音說得極低極低,所以母親同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謝亭瀅實際上並沒有聽清。
那時她十九歲,在此前的歲月裡她是生而高貴的翁主,習禮儀,明閨訓,身份矜貴,養尊處,優除了兒女情長的愁怨外,再無憂慮可言,所以她在那個父親葬禮才結束的午後,並不能理解母親的苦心,也聽不懂“聽話些”,這三字背後的艱澀沉重。
就在那一日的夜裡,子時,承沂侯府忽然走水,火勢並不大,卻帶走了楚夫人的性命。
時候有許多人都在猜測這場火背後的真相,有人說是靈堂看守的僮僕不慎,以致火起,有人說是故去的承沂侯謝愔心懷怨恨,還有人說,是承沂侯夫婦鶼鰈情深,楚夫人不忍夫郎地下孤苦,所以一把火燒了靈堂**於堂內。
衆說紛紜,誰知真假。
楚夫人死去的消息當夜就被傳到了康樂宮,是潮義潘家的第六郎宮中的虎賁中郎潘逸將親自將這消息送到了諸太妃的帳幃前。
潮義潘氏早已背叛承沂侯,潘六郎亦早已同諸太妃暗通曲款。
“楚氏死了?”隔着紗簾可以看見諸太妃豁然從牀上坐起,她沉吟許久後,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染着森冷,“原本還想找個時機神不知鬼不覺的讓這個女人消失,可現在她竟自己死了?”她站起,不安的來回踱步。
潘逸透過紗羅看着諸太妃曼妙的影,滿眼的貪慕討好,“不過是個無能的內宅婦人而已,她死了,不正好省事了麼?也免得太妃勞心。”
“不,哀家不放心。”諸太妃頓住腳步,隔着帳幔望向潘逸,目光灼灼逼人,“謝愔生前極信任這個女人,縱然機密要事,也毫不猶疑的說與她聽。哀家擔心……謝愔知道的東西,她都知道,所謂的死,不過是金蟬脫殼罷了。”
潘逸會意,肅然下拜,“臣這就帶人嚴密查探,決不讓那楚氏還有‘復生’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