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北宮的靜最是可怕。
四周聽不到人聲,宮闕投向巨大的影埋葬了前路,偶爾能看見宮燈飄搖或遠或近。
她舍下滿頭的珠釵在夜間的北宮飛奔,充斥在耳中的是自己激烈的心跳與喘息。她的髮髻蓬亂,沉重的釵環叮叮噹噹掉了一路,曳地的華服在灌木中被扯壞,沾了道旁的草木雜屑——她原本是那樣講究儀態的一個女子,可是在生死攸關之時,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
她望向前方,可是除了茫茫黑夜外什麼也看不見,她不知道哪裡是安全的,她只知道如果她不盡力往前逃,她會死的。
可她終究只是一介弱女,逃能逃到哪裡去呢?她力竭摔倒在地,嚎啕大哭。
身後那些追趕她的人迅速圍攏,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着她。
死亡終於逼近,她絕望的閉上眼。
邱胥從人後走出,手中仍端着那張托盤。
托盤上放着的,是致命的毒酒。
“婕妤何必掙扎,從結霜閣逃到這兒,也還是免不了一死,還有誰能救你呢?”宦官尖尖細細的聲音聽起來滿是嘲諷。
“閹豎住口!”賀婕妤惡狠狠的瞪着他,“你殺了我,你也不得好死!”
邱胥涵養極好的微笑,“奴婢的下場,不勞婕妤費心,婕妤只管安心去便是了。”
賀婕妤總算認命,“扶我起來!”她死也要死得體面。
可是在接過毒酒時,年輕女子的柔荑仍是免不了發顫,眼眶中滿是淚卻偏生要充作高傲不屑的模樣有些可笑,“我有遺言,你記好,帶給太妃!”
“婕妤請說。”一年四時,邱胥面上似乎總掛着淺淺的、討好的笑,這笑彷彿是刻在了他的面上。
“幾年前太妃答應要助我成爲皇后,可現在她卻要殺了我,如此背信棄義之人,我祝願她不得好死——”編貝細齒間擠出這句刻毒的話,賀婕妤的聲調中溢滿了恨意,“等着、等着,我死了,我父兄不會放過她。”
邱胥但笑不語。
他看着賀婕妤將酒飲下,片刻之後面色猙獰的痛苦倒下,自始至終脣角的微笑沒有變過,以極致的冷靜,看着一條生命消逝在面前——這樣的經歷於他而言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怎的,他在此時忽然想起了已經死去很久的唐暗雪,他們曾一起共事,他也曾親自葬了她。
暗雪若是見到賀婕妤的死,不知她九泉下能否瞑目——他默默的想,擺了擺手示意小宦官們將賀婕妤的屍首擡回結霜閣穿戴整齊,這畢竟是皇家妃嬪。
是啊,皇家妃嬪,幾年前這個一門心思想要得到聖寵的妃嬪將唐暗雪與皇帝的私情告訴太妃時,不知可曾想到過今日她的結局?她自作聰明的以爲她能前路坦蕩,可實際上她什麼也沒得到,只能在今夜不甘不願的死在這裡。
天真又愚蠢的女人。
邱胥的笑容還在,眼眸卻是一片冰冷,他端着空了的托盤,無聲無息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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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進桑陽城比衛昉想得還要容易。他幾乎沒有花多大力氣,就帶着楚夫人一起回到了帝都。
看來這帝都的戒備,還真是鬆弛得可怕。他想到這裡,不知爲何心中有幾分憂慮。
“眼下,我們去哪?”楚夫人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湊到衛昉耳畔問道——這樣的姿勢讓她這個端莊了十餘年的侯夫人有些不安,可這也是不得以,她與衛昉如今裝的是一對逃難的夫婦,眼下帝都多得是如他們一般的人,所以這樣不會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那個人應當還在找你吧……”衛昉瞟了眼周圍。
那個人,指的是諸太妃。
楚夫人想了想道:“我不知道,還是小心些比較好。”
“那咱們還是不要輕易靠近衛府了。”衛昉眯了眯眼,聲音壓得很低,“我方纔聽路人說,太妃的侄女兒,那個安家九娘子而今是在長樂寺?”
“不錯,我也聽見了。”
“那咱們就去長樂寺。”
“去長樂寺做什麼?安九娘是諸太妃的侄女兒?”楚夫人訝然。
“也是我的表侄女,她的祖母是我的姑母。”衛昉意味深長的笑,“而且你若是將那個‘秘密’告訴安九娘,你以爲她還會是諸太妃的侄女麼?”
楚夫人垂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好。”走了幾步,卻又不安的拽住衛昉的衣袖,“別忘了你答應我的,爲我保護好我的兒女。”
衛昉緘默了片刻,最後只說:“我儘量。”
又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市井喧鬧本是尋常事,可他卻聽到了讓他不安的噪雜。
“前面是怎麼回事?”他聽得出聲音是東北邊傳來的,那裡是……南宮。
有路人急匆匆的經過時順口答他,“衛家叛國,朝中大亂,太學生伏闕請命,求陛下肅清朝堂。”
又有人插嘴道:“什麼肅清朝堂,還不就是要對付衛氏一族唄,伏闕這樣的事,誰知道是怎麼被挑起的。”
“衛家是真的有罪麼?”路邊的一個老婦問道。
“大約吧,聽說證據都有了。”
衛昉靜靜的聽着世人的吵鬧,在擁擠的巷陌中怔了很久。
衛氏一族的叛國如果說一開始在樑國皇子口中只是妄言,在庶民口中只是謠傳,那麼負責看守樑國俘虜的獄卒的御前上書,使流言終於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證據。
小吏的低微身份給了桑陽衛氏迎頭痛擊。樑國廣陽王在獄中據說是自盡了,真假且不論,終歸人是死了,無法開口,可那獄卒說,在廣陽王的監牢中發現廣陽王留下的血書一封,陳明瞭事情原委。
先是越國出兵,蕭國武卒衰疲無力攔住夷人,衛太傅爲了上戰場的北軍不至於折損太多,所以想出了“以敵制敵”的法子。越國與樑國亦有世仇,衛太傅秘密遣人去樑國假傳蕭皇帝的命令請樑國出兵,並承諾若樑國助蕭擊退越夷,便割讓南境平南郡及百林郡的一半給樑國。
廣陽王在血書中怒斥衛之銘不守信諾,所以纔有樑國與蕭國交戰。這份血書被獄卒交給了皇帝,然後公佈給了天下人。
這就是所謂的證據。
那些原本還在猶疑的還在堅持的,都不猶的接受了這個事實。衛氏百年來的名望誠然烙印進了許多人的心中,那些人原本還不願相信衛氏會與樑國勾結,可這份血書的出現,一切都解釋的通了。
這不是叛國,而是衛氏一族乃至整個蕭國軟弱之下的無奈之舉。
可與樑國勾結,又確確實實是罪,在戰場死在樑人之手的蕭人比死在越人手下的還要多。
無論如何,是衛氏一族鑄成了打錯,儘管本意是爲了蕭國,可錯了,就是錯了——這樣的想法在許多士子心中植根,他們有許多人曾是衛氏一族的門生,蒙衛氏之恩,或是敬衛氏之名,但都在此時選擇了轉身,換一副嘴臉去譴責。
當然,衛氏一族若倒下,空下來的權利也是每個士子心中渴盼的,對權利的野心被小心的藏好,在太學博士吳將的煽動下,這些大多出身顯赫且年輕的太學生聚攏,在南宮升元門前伏闕請命。
伏闕便是跪在宮闕前奏事,這樣激烈的方式,等閒時刻少有人用,數百太學生伏闕自然震驚了朝野,這足以被載入史冊,成爲清安一朝中期那場動亂中值得後人玩味琢磨的一筆。
太學生的伏闕,撼動了桑陽衛氏百年的根基。
那個煽動士子並帶領太學生伏闕的五經博士很快將被歷史記住,吳將,清安末期諸太妃的心腹。
此時的他跪在升元門前痛苦社稷痛苦百姓,眼中卻是冷冷的笑意,他知道一夜之後他的聲明會傳播帝都,因爲他是一個成功的賭徒,賭贏了朝政這盤複雜的局,從此後他將飛黃騰達。
此時也沒有人會記得清安十年時他還只是個治書侍御史,爲了博得聲明也曾孤注一擲的上書攻訐衛氏一族,只可惜那時時機未到,他只被人看做一個譁衆取寵的小丑,唯有宮闈深處的諸太妃敏銳的發覺了他的價值。於是清安十年,幾次秘密召見後,吳將成爲了朝堂上第一個絕對忠於諸太妃的官吏,與她一起開始了漫長的蟄伏,而現在,是他大展輝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