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石室的門被打開,邱胥看見諸簫韶伏在唐暗雪屍體上哭泣,他並不意外。
她終究還是去了。邱胥不易察覺的嘆了口氣,定定神,對諸簫韶道:“娘子請——”
“……你還要帶我去哪?”諸簫韶木然道。
“既然是太妃召見,奴婢自然是要帶娘子去見太妃的。”邱胥笑道。
太妃在翠璃樓的最高層,俯瞰着北宮的亭臺樓閣宮闕成羣。她聽見侄女走來的腳步聲,回頭,澹然輕哂,“你來了,坐。”
諸簫韶坐在爲她預備了很久的席位上,一言不發,直到諸太妃轉過身來問她,“方纔你見到了什麼?”
諸簫韶仍舊不語,只是瞪着她。
太妃不猶莞爾,從前這丫頭可沒有這樣的膽子。
“告訴哀家你見到了什麼?”她再度發問。
“殘忍……”諸簫韶從脣中吐出這個詞。
“你應當看到的,是權利。”諸太妃笑答。
“因爲姑母有權利,所以可以爲所欲爲?”她剋制不住的又紅了眼。
“有權,自然就可以爲所欲爲。”諸太妃滿不在乎的冷笑,“可哀家今日,並不是爲了向你炫耀哀家的權利,阿惋,你知道哀家真正想要你見識的是什麼嗎?”
諸簫韶看着眼前美豔雍容的貴婦,看着那一張與她完全不同的臉,只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覺得前所未有的寒冷,“簫韶不知姑母要讓簫韶見識什麼,簫韶只知唐姊姊是陪伴了姑母十餘年的人,如果連她的性命姑母都可以眼也不眨的奪去,那麼——”
“她已不再忠於哀家,那麼過往的情分便都是個笑話!”諸太妃陡然拔高聲調打斷侄女的質問,頓了頓,眼簾半垂誰也不知她是在想什麼,等她再度開口時,仍舊是方纔那般優雅從容的口吻,“阿惋,哀家將你接進宮中這麼多年,你學會的東西還是太少了。”
“姑母希望侄女學什麼?”諸簫韶茫然的扯了扯脣角。
諸太妃看着侄女的眼睛,可她卻又好像是在自語,每一個字都透着森冷狠絕,“翠璃樓,是皇宮富麗奢華之下的被埋藏的血腥骯髒,但你所見的,還並不是完整的北宮,總有一日你會站在我這個位子,那麼北宮的一切都會收入你的眼中,光與暗、美景與醜惡,互爲交織,分不開,剝不去。想要自這裡活下來的人,都需有一張白的皮囊,黑的心。”
諸簫韶打了個寒噤。
“你恨我殺了暗雪麼?”諸太妃白皙冰冷的指尖挑起她的下頦,迫使她仰頭來直視着她,“孩子,你的憤怒全寫在臉上呢。嘖,你終究還只是個孩子。”少年時的諸簫韶面容純淨不染纖塵如新春初綻的梨花,也如同花瓣一般脆弱不堪,這樣清稚的眉眼迥異於諸太妃的穠豔,諸太妃不猶得想自己如她這般年齒時,是否還與她有幾分相似,不然她們怎麼還算得上是姑侄?
“你恨姑母殺了暗雪,可姑母卻是爲了你啊……”她第一次在她面前以親人的身份自稱,“你有沒有想過,若你是後宮之主,有賤婢在皇帝心中分量更重於你,你會怎麼做?”
不知是什麼時候,停了好幾日的雪又開始落下,從翠璃樓上放眼望去,天地都被紛紛揚揚的雪給籠蓋,而諸太妃方纔那一句話,輕得就像一片雪花。
可諸簫韶卻因這一句如雪一般輕飄飄的話而蒙受重擊,倉皇的擡起頭,驚慌到音調都有些失控,“姑母昔年究竟爲何接我入宮?”
既然諸太妃早知皇宮是這樣骯髒、詭譎的地方,那麼爲何當年要拽着她陷入這個泥潭之中?她是她的侄女,難道血緣親情不足以讓她一時心軟放自己的侄女卑微而又平安的過一生麼?
答案她其實早就猜到,只是她不願去面對罷了。哪怕是安瀲光走前那樣明示暗示,她都寧願自欺欺人。她告訴自己父親死後姑母將她接進宮來只是憐憫她無人撫養,她告訴自己她與後宮中別的女人不一樣她終有一日是可以離開宮牆的,她告訴自己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帝都的風起雲涌,北宮的暗鬥明爭,她只要遠遠看着置身事外就好——可這些都只是她自欺欺人!
諸太妃是那樣渴求權利的人,無論是南宮、朝堂、帝都,她都希望緊緊地攥在手心,皇帝被架空了這麼多年,固然是因爲衛太傅不肯還政,可她也從來沒有將自己手中的權柄交給兒子的打算。那麼身爲帝都樞紐天子居所的北宮,她又怎能不控制在手?
一個能爲她所用的皇后,是她操控北宮最好的工具。
既然可以有傀儡皇帝,那爲什麼不可以有傀儡皇后?諸簫韶,就是最適合做傀儡的那一個。她不似朝中別的士女有家族可以依靠,她的家族也就是太妃的家族,她們共有一個姓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她不可能反抗她。而諸簫韶的出身算不上高貴,這會是一個難題,但太妃總會有法子解決的。畢竟在掖庭,女人間鬥爭的手段花樣遠比朝堂要隱秘複雜,何況她與天子的血緣親近,這會是一個助力。進一步來說,她若能被立爲後,便能巧妙的制衡後宮,後宮,是可以影響朝堂的。
所以在諸太妃的角度考慮,沒有誰比這個侄女更適合做兒媳。
她殺唐暗雪,是因爲皇帝對唐暗雪的迷戀已經到了阻礙諸簫韶的地步,她要爲諸簫韶清路。
“昔年莊昭皇后曾用剝皮之法來對付文帝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內寵,於是文帝一朝後宮安寧。”諸太妃用長輩的口吻和藹諄諄的引導,“哀家讓邱胥帶你去見暗雪,想必你也能從中學到什麼。”
諸簫韶跪坐席上,死死攥住自己的裙幅,說不出話來。
“這人世從來殘忍,你早該知道了。只是你一直將自己當做孩子。”諸太妃憐愛的撫摸她的鬢髮,“當然,暗雪的下場,也是哀家給你的一個警告。”
諸簫韶聳然一驚。
“哀家也曾年少,知道年少的人總是滿腦子風花雪月。”她站起,緩緩走到了諸簫韶身後,俯身在她耳畔道:“可情愛,是有毒的呵。”
諸簫韶只覺得手足冰涼,頭腦卻昏昏沉沉。她恍惚聽見太妃用極冷酷的聲音對她說:“阿惋你不笨,應當知道哀家說的是什麼意思。趙王是個禍害,從此以後,你還是不要見他了。”
“姑母昔年究竟爲何接我入宮吶……”她悽苦一笑,眼角滑落下淚來。
“你該感謝哀家不是麼?若不是哀家接你入宮,你怎麼見得到趙王。”太妃脣角銜着惡意的笑,“不錯,哀家是故意的,哀家看着你和趙王自小時候起便越走越近,但哀家就是不攔你們知道爲什麼嗎?”她在侄女怨恨的目光中尖笑,“你現在已經喜歡上他了對麼?很好,很好啊——你們這些少年的人總是太蠢太固執,哀家越不讓你觸碰情愛,只怕你越是嚮往。索性哀家便縱容着你。你喜歡誰哀家不管,總之不要喜歡皇帝,喜歡皇帝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比方說暗雪,比方說歷史上西漢武帝的陳皇后——哀家雖說史書涉獵不多,但還是知道她的。可你喜歡趙王又有什麼用呢?衛家人不會讓他娶你,等你碰得灰頭土臉回來時,你就會明白,年少時的喜歡,真是再脆弱不過了。”
諸簫韶絕望的合上眼,昨夜謝璵在她面前所說的話又清晰的迴響在她腦海。
他說,他的舅父要爲他定親。
他問,我衛家那幾個表妹如何?
“還有幾年的時間,現在還不是立後的好時機。”諸太妃撫掌,“阿惋,你大可以用這幾年的時光去驗證哀家的話。長輩的話,大多是不會錯的。”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