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趙桓來到會同館時,卻正好看到一個氣宇軒昂身形高大的年輕人,正摧眉折腰低聲下氣,向着幾個青衣小吏求告道:“幾位大人,房裡又沒有炭火,也沒有洗浴的物什,被褥咱們是帶了不少,不過下人們還沒有,也勞煩幾位尋齊。”
那幾個吏員也知道這折家上下既然到得館中,想必朝廷並不會薄待,只是想到對方投降金人,心裡就頗爲不齒。
各人當下都冷着臉道:“別叫咱們大人,當不起。”
又有人道:“看看,人家畢竟是綿衣玉食的大家公子,其餘的大人還沒有什麼話說,折大公子就嫌東嫌西了。”
“畢竟是金狗的賞賜多點。”
“可不是,只是咱們若是用了金狗的東西,將來怎麼到地下去見祖宗?”
有人說的不解氣,竟提手往自己臉上猛然一打,“啪”的一響過後,便即罵道:“哪來的厭物!”
折彥文氣的臉色慘白,卻偏生是自家理虧,無可辯駁。
當下只是卑躬屈節,又欲陪好話讓這些大爺做事,卻有一個女子自內院疾衝出來,一把握住折彥文的手,怒道:“大哥,他們懂什麼。父親投降又不是你的主張,你幹嗎這麼低聲下氣的!”
折彥文急道:“你懂什麼,快些進去。”
那女子一張瓜子臉氣的慘白,雙眼波光隱現,緊抓着折彥文的手又道:“和這些狗才有什麼好說的,沒有火盆也凍不死人,不要求他們!”
又挺胸揚臉,想向着那些冷笑着的吏員們再說些什麼,卻只覺得又無話可說,只得頓一頓腳,就要拉折彥文進去。
折彥文也知道事情不諧,只得嘆一口氣,打算陪着這犟脾氣的妹妹先進房。好生哄過了,再來求這些吏員。
他兄妹二人轉身入內,那些小吏最是刁滑可惡,就是頂頭上司也頂撞得,哪裡顧忌這失勢的折家,當下冷言冷語接着嘲諷,而更有甚者,看那衝出來的姑娘生的不錯。竟是風言風語,出口調戲。
聽着那折家女子一路腳跺的山響去了,費倫覺得不象,便向趙桓請示道:“陛下,這鬧地太不成話,臣去管一下。”
趙桓搖頭道:“不必,他們也是心憤折可求,這才如此。”
他悠然又道:“這點小折辱算得什麼,總不能做了錯事,一點兒教訓沒有。朕雖不好做什麼。但公道自在人心。”
他又要扶立折家。善待折可求,一面對摺家被辱視若無睹,費倫只覺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不知道眼前這個皇帝,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其實趙桓處理折家的事,只是帝王權術不得不如此耳。折家降而再歸宋,可以示做標杆,以吸引後來者。那些投降金人的漢將漢軍雖然並不頂用,到底是人多。比如僞齊,岳飛韓世忠各部與僞齊對攻十餘年,才最終打跨了敵人主力,能分化敵人,縱是不屑用這些降將降兵。也好過給敵人使用。
這一套辦法,古人拘泥君臣國家大義,縱是明白其中利弊也很少能實施,唯有唐太宗才能對降將蕃將信之不疑,終成大業。
而趙桓內心,其實對摺可求殊無好感,此人受些小小折辱也算不得什麼。
他們一行人魚貫而入,一衆小官吏員看是費倫來到,早嚇的躲到一邊。哪有人敢上前查問。
到得折家所居的廂房門前,兀自聽到折彥文在勸慰適才那女子,趙桓聽得那女子吵吵嚷嚷,一邊慫恿其兄請纓上陣,以復折家光彩,不覺微微一笑。
其實折家是折家,而折可求是折可求,只是折可求做了幾年家主,其子女便都視自己爲折家正朔,人心如此,並不足怪。
費倫站到門前,乾咳兩聲,門內爭吵聲戛然而止,片刻過後,滿臉尷尬之色的折彥文打開房門,見是費倫來到,卻是一怔。
當下楞頭楞腦的道:“費將軍,怎麼是你?”
說完又知道不對,此時怎能得罪這手眼通天地人物,當下又在臉上擠出笑容,向費倫道:“費將軍有心,想必是看咱們居處如何,一切都好,真是有心。”
他邊說邊將費倫往房內讓,屋內諸多行李尚未打開,侷促的很,折彥文臉紅過耳,只道:“太過簡慢,想奉茶也不能得。”
折家大小十餘口居住在幾間大房內,其餘僕役另行安置,這一間廂房是折可求所居,尚算軒敞,只是大包小包的行李尚未整理好,確實凌亂。
費倫並不在意,只是趙桓就跟在他身後,他卻不敢太過逾越,一面側着身子行走,一面笑道:“貴府上下人口衆多,初來乍到,有什麼不妥的只管和我說,只要能辦到的在下一定盡力。”
他這話原也是客套,不提防適才那出去吵鬧的年輕女子卻又上前,盯着費倫雙眼,問道:“費大將軍,這會同館說是招待官員,我折家上下也並不是囚犯,怎麼那些小官小吏,看咱們就象罪囚一般。”
“哦?竟有此事。”費倫適才就看的真切,心中清楚的很。皇帝不管,他自然也不會多事,只得打哈哈道:“這些人勢利眼慣了,折大人尚未有任用,所以有些輕忽也是難免,一會我出去了,自然會訓斥的。”
那女子還要再說,卻被一直沉着臉不說話的折可求斥道:“月秀,你一個女孩子家懂得什麼,不要多事。”
見那折月秀雙眼紅紅地退下,折可求心中長嘆口氣,暗道:“落難鳳凰不如雞,這孩子還是太倔。”
臉上卻是帶出笑意,向着費倫道:“將軍有心,小犬小女無知,將軍不必理會。在下是待罪之身,只盼將軍能向陛下轉奏陳辭,就是感激不盡。”
他到底曾經是三州鎮將,一方霸主,此時雖然卸任落難,氣度風範仍然從容,隱然可見當年威風。
“折大人請說,末將見陛下時,一定轉奏便是。”
“罪臣當年事是大錯特錯,不必提了。王師到豐州城下,猶自首鼠兩端,更是大罪。陛下詔書上說赦臣地罪,其實罪臣並不敢當。”
費倫暗自冷笑一聲,只道:“這些是陛下宸斷,折大人還是安心待命便是。”
折可求長嘆一聲,用極誠摯的語氣向着費倫道:“適才說的那些,不是虛言試探,實在是出於本心。當日降,爲了幾個犬子小女落入敵手,陛下說憐子未必不是真豪傑,我聽了淚流不止!家人落於敵手,命懸一線時,那種刀絞般地纏心難受,委實受不得。”
他說到這裡,折彥文等人已是淚流不止,折月秀幾個女孩,更是哭出聲來。
折可求連連搖頭,將他們哭聲止住,又道:“說這些,不是爲自己辯解,降官降將辱沒祖宗,說什麼也不管用。要說的,只是當日再抗王師,實在是私心做祟,總想讓朝廷再看看折家子弟能不能戰,然後我再投降,折家也可以重新立得住,現下想來,又是大罪一樁。事到如今,什麼也不必說了,只盼陛下治我死罪,而能以血洗脫我的罪孽,讓這幾個孩子重新擡起頭來做人。這樣,我九泉之下能見家聲重振,也死而瞑目了。”
這些話極是真摯,連費倫也聽的動容,折可求卻是一臉從容,顯然是死志早生,只等着皇帝正式發落後,便以死謝罪。
趙桓冷眼看到現今,到覺得原本當面見折可求,然後撫慰一番邀買人心的做法,太過無聊。
眼前這個人,身背罵名,一路嚐盡白眼,其實添犢情深,不是良臣,卻是慈父。
他在心裡嘆息,臉上卻並不帶出一絲一毫異狀,費倫偷眼看他,見皇帝別無表示,當下也不敢多說,只是淡淡的安撫了折可求幾句,便即告辭而出。
他們耽擱了這半響,已經時至傍晚,大雪初停,遠方的天際暮色低垂,暗黃色的雲層厚厚的,低低的仿似壓在人地頭頂,一路行走,路邊行人議論紛紛,都道來日還有大雪。
趙桓悶悶的走了半響,要到宮門處才悶聲道:“老天當真不曉事啊,如此添亂。一場兩場雪也罷了,瑞雪兆豐年。這樣下法,非得凍餓死不少人。江南荊湖糧米轉運不易,岳飛剛得了潭州,鐘相賊人退往洞庭湖中,那邊也不易。這裡潼關河東耗費了多少資財,朕有心做好多事,卻苦於騰不出手來。”
他仰面向天,四周沿途的房檐屋頂都是雪白一片,此時此刻,竟是讓他再也不覺得這雪景有什麼美好之處。
皇帝半響不語,說出來的卻是長篇大論的軍國重事,以費倫的身份,卻沒有辦法接口,只得默然不語。
又過了半響,趙桓方又悶聲道:“這個折可求,死志已萌,不過不必管他。嗯,他的長子補進班直來,其餘的看着吧,能用就用。”
他吐出一口悶氣,又向着自己的侍衛道:“記着,明日派人傳詔,封折可求爲寧國軍節度使,檢校少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