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嚷嚷的如此大聲,沈拓心知不妥,連聲咳嗽,意欲提醒。
合不勒知他用意,卻並不理會。
此時的蒙古人不管如何,卻是有一點好處,很少奸詐之徒,更兼心直口快,想說話的時候,絕不含糊。
這便是所謂的質樸之風,若非如此,合不勒的孫子也速該汗,也不會就這麼死在仇人部落的毒酒之下。
合不勒大吵大叫,自然引的一衆金人側目。
若是他用蒙語叫嚷,便也罷了。偏生適才與沈拓說話,一直用的是漢話,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叫罵之時,仍然用的是漢話。
好在四周除了合不勒自己的衛士外,懂的漢話的便是沈拓一干人等。
沈拓環顧四周,見諸多女真人雖對合不勒好奇,卻明顯是聽不懂他的話語,不禁替他擦了一把冷汗,暗道僥倖。
正想勸這蒙古蠻子幾句,卻聽有一個少年人用漢話道:“這蠻子,你剛剛亂吵什麼?”
沈拓回頭一瞧,卻見一個女真少年,衣着華貴,正自冷眼看向那合不勒。
金國初立,上自皇帝,下至大臣,衣着都不甚講究。這眼前少年,卻是一身繭綢儒衫,腰繫玉帶,加上面白如玉,冠帶齊整,端的是一個英俊少年。
只可惜,腦門頂門剃的精光,後面垂着一條細辮子,卻是典型的女真人打扮,醜陋之極。
沈拓暗自揣測,這想必是哪家大臣的愛子,今日熱鬧,帶了來看馬球,卻正好聽到合不勒說話,少年心情血氣方剛,聽人辱罵女真,便前來尋釁。
卻不知道這少年小小年紀,在哪裡學的漢話,講的甚是流利,不象女真成人,縱是會說,也是個大舌頭。
那少年卻又緊接着道:“哪裡來的蠻子,口出不遜,成何體統?”
說罷,竟是皺眉向身後的幾個衛士令道:“拿去有司,拷打訊問,他這樣侮辱女真,是何用意。”
這少年一副小大人模樣,竟是滿嘴蠻夷,有司。
沈拓自然不知,這少年名叫合刺,便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嫡長子宗峻的愛子,是太祖的嫡脈長孫,很受族人重視。取了大遼後,衆人議定,日後治理天下,需得文教。便讓這合刺受遼國大儒教育,幾年下來,已經是滿嘴的之乎者也,學有所成。
他身份貴重,極受寵愛,而且吳乞買的皇位勢必要在他兄弟中選出,因宗斡暴烈,衆人不喜,這兩年來已經有無數人提出,就讓合刺成爲諳班勃極烈,將來繼承大金皇位。
如此一來,卻使這小小少年,頤指氣使,隱然間,有一股生殺予奪的味道。
被合刺如此辱罵,合不勒不禁大怒,揮拳道:“老子卻要問問,哪家的大人沒有家教,讓一個沒有長成的小孩,向着成人無禮?”
合刺是個少年,哪裡被人這般頂撞過,當下小臉氣的通紅,連聲令道:“拿下,把這蠻子拿下!”
合不勒身邊的衛士俱都站起,一個個膀大腰圓,將合不勒圍做一團。合不勒連聲冷笑,道:“我要看看,大金如何對待來訪的客人。”
這邊如此鬧騰,早就驚動了不少女真人。
因見是合刺與人爭執,所有的女真人都是大怒,一個個抽刀拿劍,橫眉立目,站在合刺身後,只待他一聲令下,就上去與這夥蒙古人廝殺。
此次前來看球的卻也有不少部落首領,看到合不勒被女真人圍困,所有的草原部落亦是圍攏過來,雖然不敢公然相助,卻也是暗自戒備。
至於那些西域各國的使臣,外邦色目,卻是一個個抱定了看熱鬧的宗旨,遠遠避開,唯恐一會打起來,刀槍無眼。
兩邊正自僵持,吳乞買等人卻也是看的真切,急忙派人過來詢問事情經過。
待知道是合刺與合不勒口舌相爭後,吳乞買卻也不欲生事,只笑着吩咐道:“哪有讓孩子與客氣爭執的道理,今日的事不論對錯,就這麼算了。”
此語一出,卻是大合蒙古人的脾味。各人心中慰帖,合不勒又上前與合刺相抱見禮,便算是揭過了此事。
因這小小風波,球賽結束之後,各人也無心逗留,便自散去。
沈拓又拜見過了吳乞買等人,得了吩咐,這才離去。
他身份到底還是與衆不同,因着場地擁擠,女真人唯恐他受了擠踏,竟是派了一隊漢兵爲他開道,將他護送回住處。
帶隊的漢人將領劉彥宗,身份卻是不低。原是遼國大將,投誠金國後很受重視,先授漢軍萬戶,現下竟是拜樞密使,受命統領金國境內所有漢軍,位高權重,又原是幽燕漢人,對故遼沒有忠誠,對宋朝也沒有歸附感,卻對金國新主極盡忠枕。
金人得遼境後,貪慾又生,不肯放棄燕雲十六州,甚至趁機攻宋,也都是這些漢人降將的主張。
以此人身份,原本並不需要派他護送沈拓。只是此人心裡好奇,破東京時,他卻是在山東東路征戰,不曾見過宋國皇帝,此次聽說沈拓在此,便有意討了這個差使前來。
沈拓心中極是痛恨此人,卻又不得不對他虛與委蛇,看到此人滿臉得色,言談舉止間更是以滅宋以爲大功。對沈拓客氣,也是出於一種勝利者對失敗者的驕傲和憐憫的心態罷了。
好不容易捱到住處,那劉彥宗抱拳道:“重昏候小心,這兩日上京可能有些不太平,沒事不要出門的好。”
他對沈拓殊無敬意,話一說完,略一抱拳,便要離去。沈拓見他原本還算是滿面春風,轉身之際,身上的鐵甲叮噹做響,臉色卻已是變的鐵青一片。
心中一跳,忙道:“劉將軍,究竟怎麼回事,願聞其詳?”
劉彥宗對他並無提防之意,對沈拓的問話略不在意,隨口答道:“適才那蒙古蠻子如此無禮,竟敢諷刺合刺王子,其罪難赦!適才陛下不過是害怕在場中拿他,當面鬧出來不好看,這才放了此人一馬。適才我接令送重昏候返回時,聽得宗斡元帥吩咐,今天半夜,就要出兵,把城裡的蒙古蠻子合數拿下。”
見沈拓聽的發呆,他陰沉沉一笑,又道:“聽說宗斡元帥打造了木驢,一拿到合不勒,便讓他騎在木驢上,好好享受一番。”
說罷,又一拱手,只道一聲“某去了”,便自揚長而去。
沈拓也不理會此人的態度,亦並不爲合不勒的遭遇而吃驚。金與蒙古相爭,先是金人強勢,在金國木驢上不知道死了多少部落的首領。
後來蒙古強勢,又不知道屠戮了多少女真人。這樣的恩怨,原也與他無關。
他心中隱隱覺得,此事,也該算是他自己的一個機會,一個天大的良機。
合不勒是生是死,自然與他無關。不過若是合不勒可以生,逃出上京,那麼,沈拓自己,未嘗不可以跟着合不勒一起出逃。
他在腦中緊張的思索,衡量利弊。
今日之事,顯然是事出突然,並不是有意設局。況且,金人對他要放要殺,隨意做主,也犯不着來試探。
而這合不勒號稱擁有幾千強兵,是否能殺出金人重圍,又是否能安全逃回漠北,回到漠北後,對沈拓是殺是放,或是幹然爲了緩解與金人的矛盾,將沈拓送回?
想到這裡,沈拓滿頭大汗,雙手微微顫抖,委實是緊張之極。
這些天來,念之系之的無非是逃走二字。但當機會一旦降臨,又與極大的風險相伴的時候,如何取捨,卻當真教他難以一時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