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沮喪,一個小內侍上前輕聲奏道:“官家,近日長安酒樓,聽聞謝三娘子洗手蟹,賤臣等聽說了,便去謝三娘子家買了佐料,官家若是沒甚胃口,不如試試這蟹,很是開味。”
“哦?”
趙桓很是意動,這一年多來,謝三娘子謝廚娘的名聲,直入九重,他貴爲皇帝,耳朵裡也是聽出繭子來了。此時又有人向他推薦,趙桓近來心情頗爲放鬆,一時動念,便笑道:“難道你們這麼盡心,也罷,就試試好了。”
“哎!”
那小宦官喜滋滋應了,過不多時,就又有兩個小宦官擡着銀盆,送到趙桓身前。
見皇帝一臉愕然,衆人笑道:“這謝三娘子洗手蟹,就是要先淨手。”
“好好,一切依足規矩。”
趙桓心情很好,這清漏閣本就是消閒小居,這側室又建的大氣,仲秋時節,隔着花窗和殘留的光線,看着外頭的風景,享受閒暇和美食,原就是人生樂事。
他雙手輕輕放在溫水內,仔細洗濯,然後用乾布擦淨。
到得此時,終於又有人呈上剝乾洗淨的洞庭蟹。
蟹鉗己經拿下,殼己剝開,秋季是食蟹的最好時節,螃蟹在這個時候,最是肥美。不論是膏還是黃,份量都是很足。
而這蟹並沒有如常例那樣蒸煮,只是洗淨後,加上密制佐料後,生拌而食。
宋人的飲食文化,己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市民階層享用時鮮。己經不在格守老套陣規,而是力求推棟出新。與衆不同。
這生蟹的食用方法,還在宋仁宗後就開始流行,趙桓見了也並不奇怪。
只是這謝三娘子洗手蟹,佐料顯然是比常人要強過計多,趙桓挖了一大塊蟹膏,沾上佐料,一入口中,便覺得滋味非比尋常,鮮辣酸鹹諸味調合的分外鮮明,又並不衝突。當真是美味可口之極。
“好,很是可口!”
趙桓大讚,又接着剝蟹大食。不一會功夫,三隻足斤的螃蟹己被食盡。倒是旁邊地侍從害怕,顧不得皇帝吃的口滑。連忙勸道:“官家,這東西雖然好。不過性涼,吃多了傷胃。”
趙桓雖然不捨。卻也點頭稱是,命人撤去。
古人醫療條件極差,一場尋常地痢疾也可能讓人丟了小命,凡事還是小心的好。
他閉目回味,半響過後,方搖頭晃腦的道:“椒鹽和海橙,別的什麼,倒是真吃不出來。”
旁邊的內侍們也難得看到他如此做態,一個個抵嘴微笑,都道:“官家能吃出兩種味道也算不易了,這謝三娘子的佐料,都是混合一處,教人不知就裡,官家若是當真吃出,己經比普通食客強過許多。”
這樣食生蟹的辦法,趙桓早就嘗試,對佐料的運用也比較瞭解,這謝三娘子一個古人廚娘,居然能妙手調製出如斯美味,當真是難得之極。
他正欲再誇讚幾句,卻見內侍省押班冒嗣高伸頭探腦,站在門外窺探。
趙桓心情正好,也不計較他鬼鬼祟祟,只笑道:“你看什麼,有什麼要奏報的進來便是。”
冒嗣高卻不如趙桓這般輕鬆,時值傍晚,秋風颯爽,他卻是滿頭大汗,臉如死灰。
待趙桓叫入,他殭屍木偶般的進來,到得趙桓身前,竟是“噗通”一聲,跪倒在趙桓身前。
趙桓吃了一驚,笑罵道:“你怎麼了,做出這副模樣?”
這宦官跟他時間也並不久,不過向來勤謹,也不多事,更不因爲身份拔高就拿大,是以趙桓對他也很是信任,並沒有因爲對方是閹人就低看一眼。
由其如此,此人更是實心效命,比普通官員,還更關心朝野上下地一舉一動。若不是趙桓深知宦官干政的後果,還真想讓這人出任一方,擔任方面大員。
“官家…”
冒嗣高張口結舌,卻是說不出一個囫圇話來。
趙桓此時己經看出情形不對,沉着臉道:“說,不要這個模樣,聯什麼樣的風浪沒有見過,最見不得人象你這樣!”
冒嗣高被他怒喝大怒,神智卻是清醒了多,連忙叩頭答話,只道:“官家,行人司副將費倫派人來報,金兵有可能由河東渡河,自龍口登岸,然後直殺到長安。費倫說,情形緊急,不論敵人是否當真如此,請官家最好早些離開行在,往川中暫避地好。”
趙桓並不知道此事的嚴重,當即搖頭笑道:“這是什麼話,敵人就算有些軍隊過來偷襲,長安城高險峻,這兩年又備了不少守城的器械,朕連敵人也不知道多少,就這麼倉皇逃竄,成何體統。”
他指着冒嗣高笑道:“就這麼一個消息,你就嚇成這樣?”
又頓腳令道:“去,把那個使者叫來,費倫當真胡鬧.不知道怎麼聽了個不着調消息就這麼巴巴的派人來傳信,朕要真地一聽就跑,天下臣工百姓,將如何看聯。”
他連接發令,冒嗣高卻只跪地叩頭,半響過後,方道:“官家,那送信的校尉,背部中了幾箭,到宮中時已經快不行了,只說費將軍所慮是實,請官家在敵人到來之前,速速出奔爲上。”
趙桓臉色陰沉,雖然尚算鎮定,其實心中七上八下,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沉吟片刻後,終又問道:“他就自己來地麼?費倫辦事穩健,怎麼會只派一個人上路。”
冒嗣高答道:“他帶了幾十個親兵,不過在臨晉與敵遭遇,還好敵人不知深淺,只追了一陣,殺了大半親兵。又射傷了這校尉,便止步不追。若不然,只怕一個也跑不了。”
臨晉與龍門,在宋朝都屬於河中府,在軍事上配屬於永興軍路,和長安相同。趙桓己經取消了路的建制,各府、縣、軍,都保持着自己的治安部隊,而廂軍改爲工程輜重部隊的工作,正在進行,精銳禁軍平時駐防的地點。也開始不拘泥於原本的各路統屬。
前方戰事緊急,在河中只是在渡口附近,留下了幾千人地駐防部隊。沒有堅固防禦工事的幫助,只怕己經被擊潰離散。
而河中府至長安,只需五六天地時間,若是敵人日夜兼程,這時間還要縮短一半。
原本還揮灑自若的趙桓。終於也開始在額頭上冒汗。
歷盡艱辛逃回宋境,經營至今。萬一出個閃失,前功盡棄。
逃,往哪逃?
趙桓心中,一面快速轉動着這個念頭,一面卻是汗流浹背。
他以爲自己很堅強,很鎮定,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也是凡人一個,七情六慾膽小害怕,種種負心情緒如潮而至,他差點就要起身大叫,下令齊集班直侍衛,還有那些成天閒着沒事,喝酒打架的蒙古騎兵,保護着他馬上出逃。
天黑下來,由於知道了強敵就要犯境,皇帝可能出逃,室內十幾個侍候皇帝飲食的太監們,帶着粗細輕重不同的呼吸聲,並沒有人敢動作一下,或是去收搶碗筷,而是靜靜站在一邊,等候着皇帝的決定。
飯菜的香氣和蟹殼帶來的腥味,刺激着趙桓,使得他慢慢鎮靜下來。
遠處的市場,傳來的仍然是悠閒自在地叫賣聲,夕陽終於沉到了地平線下,在殘留着的暗黃光線中,一縷縷歡煙扶搖上天,顯然是忙碌了一天的百姓們,開始打火做飯。
宮室處處,也開始燃宮燈,由於趙桓寬待下人,從不責罰,原本規矩很大地內宮,此時居然傳來一羣羣正值青春年少的宮人們的笑聲。
這笑聲,如銀玲一般,催醒了簡直是夢遊狀態地趙桓。
閣外的班直子弟們,還在馴馬,一心要爲皇帝馴出一匹上佳地神駒。
後宮的宮女們,大多是結束了一天地辛勞,笑聲中帶着輕鬆和愜意。眼前的這些宦官,身體殘缺,對皇帝忠心耿耿,雖然明知情形嚴重,卻只能靜靜等候着皇帝的決斷。
孟後,張潑,趙開,他信任和倚重的官員們,就在城裡,諸多對他信任,忠枕不二的衛士,隨時可以爲他血染徵袍。
就是製出眼前美食的謝三娘子,又豈不是在他的庇護之下,小心經營,指望太平歲月的來臨。
這城中幾十萬百姓,誰不將他視做聖明天子,若是棄城而逃,好不容易收復的威望,勢必將付渚流水。
軍隊開始認同他,官員開始指使如意,這一逃,將如何收場。
逃過之後,若是西軍全滅,想再恢復今日局面,隨時收復河東和洛陽開封,只怕要付出比現在十倍的努力方可。
況且,在關中平原,與精銳的女真騎兵賽跑,就算他能在蒙古騎士的護衛下成功逃脫,能跟隨他到川中的又有幾人?
豈不是前功盡棄!
“來人,傳今日值宿的郎官過來。”
用不着再多想,趙桓馬上發令。
他鎮定下來,眼前的宦官們馬上手忙腳亂,開始收拾殘局,前去傳召宮中值宿郎官。
過不多時,閣門外響起盔甲鐵葉的撞擊聲,有人大踏步而進,在側室門外大聲稟報道:“郎官傅宿,奉陛下詔命前來!”
“進來!”
趙桓精神一振,大聲吩咐,與此同時,他正襟危坐,雙手搭在椅邊,適才的種種膽怯與害怕的情緒,己經完全不見。
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君王,威風凜凜,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