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帶着百多騎護衛,一路上風馳電掣,片刻之後,便已到得苗傅府內。那苗傅下馬之後,便攜手劉正彥手,一路到得自己府中書房之外。
他越走近,神情越是鄭重,待到得書房外時,便是連腳步也放輕不少。
劉正彥看的大奇,這苗傅一向自視甚高,連王淵壓他一頭,也是令他極爲不滿,今日如此恭謹,卻不知道房內是何人物,竟能讓他如此高看。
房內一燈如豆,兩個人影正自安坐房中,對面而談。
苗傅先咳了一聲,然後方纔踏足而入。
劉正彥緊隨其後,進入房中。卻見一個身着藍袍,腰懸寶劍的紅臉中年道人,正面對自己而坐。看到劉正彥進房,那道人注目一看,雙眼精光暴射,令他不敢逼視。
“苗將軍,咱們說好了不見外客,怎麼帶了人來?”
那道人也不理劉正彥,只揚起了臉,逼問苗傅。
苗傅滿臉堆笑,搓手答道:“此是御營副統制劉將軍,說起來並不是外人。又因着守城大計,我一個人全拿主意不好,需得知會劉將軍共同協力,這才請了他來,姚真人不要介意的好。”
這道人便是姚平仲,他是西軍大將,靖康變時與种師道一起援救東京時,苗傅不過是禁軍的一箇中級軍官,曾經在他手下效力,對他極是佩服,是以很是恭謹。
姚平仲自然也知道劉正彥底細,說起來,劉正彥的父親劉法也是西軍大將,與姚平仲誼屬同事,頗有交情。
只是他因王淵被殺一事,對劉正彥並不滿意。王淵雖然失去將士擁戴,畢竟是待劉正彥不薄,此人因爲自己份位低下,親軍被削,就對老上司和恩主動了殺機,甚至是親手揮刀,將王淵的首級斬下,此事紛傳江南,姚平仲未入臨安,便已知悉。
他寧願見苗傅,也不願與劉正彥見面,正是爲此。
劉正彥卻不知道他的想法,一聽苗傅稱呼,他少年時也見過姚平仲幾面,一經提醒,自然立刻想起。
當下拱身做揖,深深一拜,向姚平仲道:“原來是姚世叔在此,怪不得苗將軍智計連出,戰意十足,使得軍心穩定,若非如此,咱們早就逃竄溝渠,沒準橫死道中了。”
姚平仲冷哼一聲,嗤道:“不敢。姚某已經出家爲道士,世俗的稱呼就不要了,劉將軍叫一聲真人,足感盛情。”
他語意冷漠,劉正彥很是尷尬,當下只得直出身來,不再言語。
苗傅心中暗笑,這姚平仲在軍中威望卻比他二人強上許多,厚此而彼比,對他的地位無形鞏固大有助力,卻教他如何不喜。
當下上前插話道:“真人昨夜說的纏布夜襲,擾亂即退之策,果真是有奇效。敵人鬧了一夜,今天再也不能攻城,士氣大跌,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他現下雖是節度使,御營統制,對這老上司仍然極其恭謹,言語中不但大加讚譽,而且也極盡謙遜。
姚平仲回過臉色,向着他微笑道:“其實姚某善突騎,並不善智謀,審時奪勢,以死守之論勸將軍,夜襲之策破敵的,卻是我這小友。”
姚平仲如此一說,不但苗傅臉上變色,就是劉正彥雖然碰了一鼻子灰,亦是面露詫色。
要知姚平仲身旁所坐的白衣少年,不到二十年紀,雖然氣度沉穩,看到這兩個權傾朝野的將軍入房,也只是先欠身一禮,並沒有什麼不安的神情,卻終究因爲年紀太小,不爲二人重視。怎料姚平仲如此一說,種種舉措,竟是這少年一意促成,卻怎不教他二人大驚失色。
苗傅心中更是懷疑,不敢相信。他與劉正彥原本就是庸懦衝動的中人之才,並沒有急智和長遠的眼光。因爲一時不憤,又想着兵變後可能並不會遭受攻擊,甚至並未考慮太多後果,就悍然政變。待知道劉光世全軍攻來,韓世忠等人按兵不動後,而長安詔書勢必要很久纔會到來,兩人頓覺大勢不必。他們又害怕劉光世的威名,又覺得衆寡難敵,商量一通後,竟是別無辦法。
兩人也真荒唐,計較之後,竟決意帶人去顯忠寺,爾趙構賜給鐵券詔書,赦免二人死罪,然後帶兵開城出逃,再看後事如何。
若真如此,劉光世入城,擁立趙構復位,必定大出追兵,追殺二人。趙構復位後,重得大義名份,這兩人亦必定無處可逃,必定死於溝渠。
正要分頭行事,卻是姚平仲尋到苗傅府中,與他當面交談。以利害相勸,讓他固城死守,只要等靖康天子詔書一到,則大事必定。
因着姚平仲的資歷威望,苗傅卻似有了主心骨一般,心中一定,他也不是完全無能之輩,安排城防,鼓勵軍心,發動城中百官督促百姓至城下協防,種種舉措很是到位,劉光世不能倉促破城,也是因爲城防尚算穩固。
再有夜襲一事,對方想短期破城,已屬絕無可能之事。
他一心以爲,姚平仲是西軍大將,資歷經驗都遠過於他,只要聽命於他,必定無事。誰料此時此刻,對方卻說出這些見解計策卻並是出於一個白衣少年之手,卻教苗傅如何不驚詫莫名。
他期期艾艾,半響過後,方纔向那少年拱手一禮,道:“苗傅謝過足下指點之恩,不知道尊姓大名?”
那少年仍然是面帶微笑,並不以對方表情的變化而改變。仍是手中執書,向着苗傅笑答道:“豈敢,在下虞允文,不過是一介白身,哪敢當將軍的謝。”
苗傅面無表情,只道:“達者爲師,苗某身家性命都賴足下之賜,區區一謝,尚不足以報大恩。”
劉正彥亦是上前謝過,只是心中懷疑,覺得應是姚平仲不欲顯露名聲,是以將功勞推在這少年身上,答謝之時,態度只是敷衍而已。
虞允文並不在意,他此次與姚平仲出川遊歷,先到陝西,然後化裝潛入中原,卻是由河南到山東,然後過江南下,一路見識增廣,氣途涵養原本就是絕佳,到得此時,雖然一襲白衣,氣度模樣,卻是遠過常人。
苗傅見識到底要比劉正彥強過一籌,見這少年模樣,便知姚平仲所言不虛。
宋朝的建節大將,多有自己的文人幕僚。那劉光世早早建節爲帥,身邊的幕僚小吏足有數百,文案令旨,策畫幫閒,都需落魄文人相助。
他見這虞允文很是年輕,又是白身打扮,料想並未中舉,應該是姚平仲的親朋故舊之子,隨他一同出遊增長見識。他此時既然建節爲帥,若將此人招在身邊,自然是大有臂助。
心中有了計較,便坐到虞允文身邊,對他大加讚賞,言語中頗有結納招攬之意。
虞允文卻是裝做懵懂,只與他虛與委蛇,只做不解其意。
半響過後,幾人寒暄良久,苗傅只是不能開口,知道對方並不願意,也只得罷了。他突地想起正事,因向姚平仲和虞允文問道:“兩位,今日敵軍已去,來日必當攻城,不知道還有什麼破敵之策?”
姚平仲與虞允文相視一笑,只不答話。
苗劉二人大急,只是連連打拱,一直詢問不休。
半響過後,姚平仲方揮手道:“破敵之計吾心中自有成算,你二人只需先上城頭苦守,等時機一到,自然相告。現下講了,也沒有用處,不如不說的好。”
苗傅與劉正彥面面相覷,卻也不敢再問。
姚平仲畢竟是資歷軍功都遠在他二人之上,此番相助又不要保舉功名,顯然是一心相助,不使城中生靈塗炭而已,此人既然胸有成竹,自然也不必再問。
兩人當下連連施禮,又寒暄盤桓好久,方纔一起退出,自又去安排守城之事。
待他二人連袂而出,姚平仲方纔收了笑容,向着虞允文恨聲道:“原以爲這兩人還算人物,這幾天看下來,真是爛泥不可塗牆!”
虞允文也是面露憂色,答道:“不慮後事而先逼康王退位,聞大兵將至竟欲奔逃,今強敵環伺亦無堅拒之心,這樣的將軍,如何能打得仗。”
“不錯,若不是咱們恰巧到來,臨安城早落到劉光世之手,這兩人也必定如同喪家狗一般,被人攆着到處跑。”
兩人相視苦笑,連連搖頭。
半響過後,虞允文向着姚平仲含笑問道:“適才你說有破敵之策,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字。”
姚平仲大感興趣,傾身問道:“你卻說說看?”
“無他,一個拖字而已。”
虞允文站起身來,在燈下漫步遊走,侃侃而言道:“強敵圍城之勢已成,夜襲一事可一不可再,唯今之計,唯有堅定這苗劉二人固城死守的決心,以堅城固守而待時機變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他看向姚平仲,微笑道:“你哪有什麼計謀,哄這苗劉二人罷了!”
姚平仲先是瞪眼看他,半響之後,方嘆氣道:“我這點心思,確實是瞞騙不過你。”
見虞允文含笑不語,他又道:“走不能走,自然死守。臨安城也算堅固,尚有精兵萬餘,只要主將一意死守,必定還能拖上好久。這兩人決心不足,老姚我只好在竈下添柴,給他們加把火。至於後事如何,以我看來,終究要看靖康天子的舉措了。”
“不錯。咱們能做的,也只能如此,後事如何,自然要看天子手段。”
虞允文低頭沉思片刻,終擡頭一笑,向姚平仲道:“依我看來,天子已非常人可以揣度,雖然局勢千變萬化撲朔迷離,不過終究是有辦法的,你我二人因緣際後,只當看一場大戲,也當真是人生快事。”
千萬人的生死,天下大局,這少年卻是隨口說來,恍若家常。姚平仲也不以爲怪,只與他相視大笑而已。
他原是武將,這一場大笑中氣十足,苗府上下,盡皆聽聞,笑聲過處,卻教人駭然變色,不知所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