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鼎向來鄙視秦檜的操守,聽皇帝如此說,心中極不贊同。他想來想去,卻是不知道秦檜的才能在哪裡。
當下只得仍然不應。
趙桓也不再說,趙鼎對秦檜的態度其實正好,樞密與參知政事不能勢同水火,卻也不能和衷共濟。如史書上南宋末年,多有參政兼任樞密的,這樣軍政大權在手,南宋末時皇帝已經被完全架空,廢立都由權相,國家大政亦是託於宰相之手。所以南宋無外戚權閹,卻有權相。
這種惡劣的先例被元朝全盤接過,而於明初終於徹底結束。
秦檜昨日看過熱鬧,卻委實想不到皇帝會在這一天召見。中使至時,一家大小正欲出城郊遊,舒緩一下心情。待詔旨一到,全家大小已經離府,傳詔宦官打馬追到,秦檜一聽皇帝召見,卻是又驚又喜,當下不管不顧,將妻女拋下,自己急忙回府換過官服,佩上魚符,然後只帶了幾個隨衆,跟着詔使急往宮中。
他緊趕慢趕,卻已經比往常官員入見的時間晚了許多。趙桓已經用過午膳,正在殿中接見大臣,聽得秦檜來了,也不多說,只教他外殿候見。
ωωω ⊕Tтkд n ⊕¢ ○ 秦檜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心中七上八下很是不安。按理他應該在外殿遠處等候,卻情不自禁走的近些,雖然不至伸頭探腦,卻也是伸長了耳朵,去聽裡面動靜。
只是這殿閣雖然不怎麼巍峨華貴,卻也是高大軒敞,外殿距離內殿尚有老大一段距離,秦檜枉自伸頭張目,卻是什麼也聽不清。
過不多時,卻見趙鼎帶着幾個武臣模樣的人出得殿來,見着秦檜身着朱袍在外等候,先是一楞,待趙鼎替各人介紹。秦檜才知對方便是最近赫赫有名,統領重兵屯於襄陽的岳飛。
宋人向來輕視武臣,防備之心甚重。此時雖然是情形特殊,秦檜身爲宰執,終沒有向一個武臣賣好的道理。當即只是點頭一笑,淡淡敷衍幾句,便算招呼。
岳飛卻不計較,原本該當就此辭出。臨行之際,卻是終忍耐不住,向着秦檜笑道:“相公久任外事,雖參政而惠及地方多矣。今有人攻訐,亦是爲相公計,防微杜漸耳。我朝任事大臣,多半會是如此,相公卻也不必介懷。”
這幾句知心話語,秦檜這幾日來從未聽的人提起,倒是這個武將淡淡幾語。卻差點教秦檜落下淚來。
他心中極是感動。一時卻不知道怎麼對答,卻聽岳飛又道:“向來敬佩相公,多嘴饒舌。非有私耳。”
秦檜知道對方是不想和自己有什麼私交瓜葛,武將與文臣結交是朝中大忌之事,所以纔有這話出來。
當下也正容答道:“豈敢,某安敢以私意視公。”
兩人拱手一笑,趙鼎不喜秦檜,岳飛說話雖然也只是從公事出發,也使得他甚是不悅,當即向着秦檜略一點頭,便自退出。
秦檜知道皇帝等着自己,當下不敢再行耽擱。到得殿門處請見了,聽得趙桓宣進,便也不言語,進門便是納頭一拜。
還不及擡頭,便聽趙桓笑道:“給宰相設座。”
秦檜聽得趙桓語氣溫和,擡頭一看,又見臉上帶有笑意,並不象是在生氣模樣,心裡一寬。等內侍端過椅子來,便踏踏實實坐了。
趙桓並不急着說話,只是打量着秦檜模樣舉止。
只見他一身朱袍穿的整整齊齊,腰間七事也是掛的有條不紊,由於不是朝會,只戴了一頂軟腳襆頭,雖然年紀剛到中年,一縷鬍鬚已經垂的老長,也是梳理的紋絲不亂。
他只顧打量,秦檜卻是再撐不住,當下先認罪道:“臣奉職無狀,請自去相,到地方權知一州後,惠及百姓歷練地方,然後再入朝辦事地好。”
趙桓對他知之甚深,便是秦檜本人,也不知道其實自己的老底完全被趙桓知道的清清楚楚。好比兩人打牌,一方的底牌被對手摸的個清清楚楚,自然處處落個下風。
此人貪念權位,愛享樂,喜資財,懼內軟弱,只想平安渡日,是以迎合趙構,爲相多年不管國事,只體悟帝意。
然而秦檜精於權術,長於識人判事,能拉攏的,需排擠的,一定要搞死的政敵,分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任相久了後,連趙構也對他很是忌憚,大權竟有旁落之憂。
趙桓心中清楚明白,對這樣的人,以權位富貴釣他,自然沒有不中的道理。卻也要防閒小心,不能使其坐大。所以對李綱是敬,對此人卻是防。
而如何着手去防,卻是施發由心。比如適時敲打一番,便是一法。
聽得秦檜認罪,趙桓卻也是不急着接他的話頭。只悠閒問道:“適才岳飛出去,你們可相識麼?”
秦檜越發摸不着頭腦。他哪裡知道趙桓心裡存着異樣心思,滿想知道這一對歷史上最著名的冤家對頭是如何看待對方,是以纔有此一問。
其實就憑着秦檜殘害岳飛一事,趙桓自覺殺他一百回都是輕的。不過此人當時痕跡未露,不能就這麼一刀宰了,況且也確實是能員幹吏,這幾年趙桓用的得心應手,覺得用此人來趟地雷陣是件蠻有樂趣的事,便越發捨不得拿他下手了。
當下陪着小心答道:“臣與岳飛素不相識。”
趙桓臉上泛起一絲笑意,又問他道:“朕信重岳飛,令他統領大兵。近來頗有些閒話,你如何看?”
秦檜心裡“咯噔”一聲,知道這話要緊。
偷眼去看趙桓臉色,偏是莫測高深,委實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
是當真詢問自己意見,還是對岳飛有了提防之意?
他腦中急速運作,左思右想,終覺得需留着小心纔是。於是肅容答道:“臣以爲,岳飛確係忠臣,且又是良將,爲上將統兵十萬,本朝亦有。只是不可以爲常例,時間久了難免尾大不掉,武人不讀書,不明春秋大義,一旦勢大難制,難免會太阿倒懸,還請陛下留意。”
趙桓問的急迫,他這答話卻是滑光水淨四面不沾,既又肯定了岳飛的能力,又請皇帝留意武將勢大難制,急切之間,卻也虧他想地出來。
趙桓聽地只想發笑。這一番對答雖然算是巧妙,卻也正符合他對秦栓性格的猜想。
卻只是不露聲色,向着秦檜道:“你雖如此說,岳飛適才知你待罪來京,卻委實說了幾句好話。”
見秦檜支楞着耳朵等着自己說話,趙桓卻淡淡道:“朕說他是武臣,對朝官的評論需得謹慎。然而不怕猜忌,敢於直言,朕也甚是取他地忠心。”
秦檜簡直是感激涕零,連忙點頭道:“是,岳飛此人確實是忠義可鑑,臣也甚是佩服。”
這一番對答,秦檜以爲鄭重,卻不知道趙桓肚皮險些笑破。岳飛直率,知道自仁宗改制失敗後,神宗亦是失敗,而國家苦於積貧積弱久矣。比若仁宗年間,國家養兵百萬,而朝官及吏員亦是百萬,漢時七八千人養一官,宋人已經是兩千餘人養一官。加上衆多的衙門機關的吏員,數字簡直只能用可怕來形容。而宋朝官員採取的是終身制,哪怕是犯錯犯罪,也只是降罪貶官,很少有免職辭退的重罰。這種傳統已經深入人心,想略改一點都是極難,岳飛不知道秦檜等於是被趙桓趕鴨子上架,還以爲此人與王荊公一樣敢爲天下先,勇於任職,所以佩服讚賞。
而趙桓深知底細,再看秦檜此時的模樣,心裡竟是樂不可支。
只是他爲帝久了,不自禁的帶了點時人的思維方式。自覺這樣作弄大臣不成體統,因收了笑意,轉過話頭,突然向着秦檜斥道:“你此次被彈劾,總歸是奉職不謹所致!”
“是,臣罪在不赦,請陛下降罪。”
秦檜遠沒有宋朝大臣所謂的風骨,一聽皇帝斥責,立刻起身免冠認罪。
趙桓板着臉數落道:“你才爲相幾年?前幾年財賦上困難,朕也不能如祖宗一樣賞賜大臣錢財,你的俸祿便是一點不用,夠買多少畝地?
一百畝?可是這幾年下來,你四處買地,現下記在你名頭下地田產,已近千頃,御史彈劾你貪墨,豈是假的?”
秦檜無可辯白,雖是深秋,額頭汗水淋漓而下。
其實宋代官員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收入,已經成爲成例,很少有人因此被彈劾。比如天下聞名,先天下憂而憂的范文正公,爲官沒有幾年,也是買了萬畝良田。這種事向來是士大夫間的傳統,也不消說得。
只是趙桓改革臺諫制度,不象以前純以進士爲御史,而且對貪污罪也極爲重視,藉着這個理由辦了很多大臣。秦檜這兩年已經極爲收斂,還是被人揪出了老底,咬着不放。
若論宋廷傳統,一個宰相被如此斥責,除了自請辭職,然後徹底退出政治舞臺外,再也沒有別的選擇。
趙桓不依不饒,將秦檜許多劣跡說出,見對方面無人色,便又放緩了語氣,向秦檜道:“不過前朝諸公都是秀才,一旦爲官則鮮衣怒馬良田美宅並置,可細究乎?此中關節,朕亦明白,非你一人如此。只是國家常例俸祿外,還有賞賜,若再貪污,則無可寬恕。你日後不可再犯,朕有用你處,需得自愛謹慎,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