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一頭霧水的退下,雖然弄不清皇帝是何意思,卻不知怎地,竟是鬆了一口大氣。他爲人處世,最重的還是自己的利益。其餘國家安危,皇帝王爺,都並不放在心上。他人的性命自然不是性命,他人的財產,弄來給自己最好。他在歷史上位至宰相,連趙構都忌他幾分,卻一直對金國百依百順,不敢得罪。甚至宋金議和,以他復相爲談判的條件,其因就是非常恭順,是金國在宋朝最好的代理人。
其因爲何?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下,金國待他再好,又能強過宋朝?其實答案很簡單,一來,金國強大,宋朝弱小,秦檜這樣的權臣,對內可以用鐵腕,對外卻向來是軟骨頭,只要稍稍會影響他的富貴前程,針尖大的險他也不會冒。而與此同時,唯一對他身家性命有危脅的趙構,考慮着北伐不一定成功,考慮着北伐可能會導致金國送還二帝,也並不願意與金國做對,於是君臣二人一拍即合,聯手施爲。
二來,他當年曾經依附過金朝完顏昌,被人捏住了把柄。他日思夜想,左右不過是保全令名,保全富貴,若是惹怒了金人,將他當年老底兜了出來,縱是趙構信他用他,他也絕計無法在朝廷存身。
而今日此時,不知怎地這一污點卻被趙桓知道,當面揭了出來。此時的秦檜,卻是神清氣爽,心中鬼胎一去,當真是碧海藍天,心情歡愉之極。
若他是千百年後的現代人,只怕要高呼一句:洗洗更健康。
他此時涉及不深,好比小孩子犯錯,最怕人知道,而真的被人知道了,卻是豁然發覺:也不過如此。
既然皇帝此時不殺他,也不貶斥,反而隱然有要重用他的說法。此時不但心裡一塊石頭放下,反而藉此機會,在皇帝心中留下一個很鮮明的位置,他年紀輕輕已經做到御史中丞的位置,皇帝又不把他投靠金人的事放在心上,將來位列宰執,豈不是指日可期?
懷着這樣的輕鬆,秦檜被趙桓召見之前,滿臉陰沉,心思沉重。而召見出來,步出皇帝后,竟是滿心的輕鬆寫意,略顯削瘦的臉龐上,也竟是露出幾分笑意。
待他出來,自有負責的小吏將他迎去,送到城內一處館舍安歇下來。
這一夥南歸官員都不是長安人氏,全數被集體安置。除他們之外,尚有不少川陝本地的官員,卻也並沒有在長安購房,也只得聚集一處暫住。各人知道,川陝凋敝,絕無可能負擔起一個首都的功能,在長安不過是權宜之計,將來必得遷都。
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費錢財。
當夜無話,待到第二天天明,上課的地點卻與住處不遠,各人安步當車,也不過一柱香的功夫,便已到得。
丁薄等人,原以爲這堂下學習的名目,是李綱害怕他們分薄權力,故意刁難。待與其餘“同學”匯合一處,竟是發覺熙熙攘攘,濟濟一堂百多名官員已經先期到來。
看他們瞠目結舌的樣子,堂下學習的教諭卻是趙桓親自調教出來,這些官員的臉色早見了多次,當下也見怪不怪,上前笑道:“諸位大人不必驚奇,聽李大人說,學習班不但要在長安辦,將來克復東京,還要在東京辦,其餘臨安、成都、建康、福州各地,所有官員都可相機入班學習。”
他撫須微笑,讚道:“李大人當真英明,竟能想到如此主意。”
這教諭其實也在弄鬼,此事瞞的住天下人,卻是騙不了他。此人原本不過是川中一縣丞,還是趙桓在巡視川中時發現他頗有才能,帶在身邊,悉心教習。好在此人年輕,接受事物很快,不過幾個月功夫,手腕見識已經大大增長,很能當成一個人纔來使用。這學習班究竟是要做什麼,其實質爲何,發明者是誰,此人心知肚明,此時稱讚李綱,不過是秉承趙桓的宗旨,將禍水往李大人身上引罷了。
此語一出,其餘各人果然是連聲冷哼,對他的話不置可否。若是說這主意是趙桓所出,各人自然不敢冷哼,說不一定還要違心讚揚幾句,但腹誹卻是免不了的。
一時各人閒話說完,進得房去,按早年規矩,先是拜過了孔子,然後卻是請出了趙桓的畫像,各人蔘拜。
看諸人都是一臉呆象,顯然是不解,那教諭嘆一口氣,又解釋道:“這卻是本官的主意了。諸位大人試想,我等讀聖賢書,所爲何事?自然是行孔孟之道,報效國家。國家者,虛無縹緲,如何報效?自然就是皇帝陛下了!本官已經請示過陛下,得陛下恩准,不但咱們要在開課前拜過陛下御容,還需朗讀誓詞,下課離開,也需如此。下官還又請示了陛下,不但官員要如此,日後由官府開辦官學,讓貧家子弟讀書,也需如此。如此一來,我大宋臣民百姓,都不但要在心中有陛下,效忠宋室,言行舉止,亦需如此。”
“哦哦!”
各人聽的目瞪口呆,宋朝士大夫集體意識很強,君權也沒有神化到明清時那麼厲害,縱是明清時際,也沒有早晚參拜皇帝畫像的事。
只是,這教諭官張嘴陛下,閉口忠孝,各人又無法駁斥,總不能告訴他大夥不爽此舉,讓他把皇帝畫像收起來?
待亂哄哄的鬧騰完,那教諭皺眉道:“畢竟是第一次,各位大人禮儀不熟,這也罷了。如果明天依然如此,禮儀不對的,就記過一次。各位大人需知,記過三次的,延長學習三月,記大過一次的,延長學習一年。記大過三次者,延長學習兩年。如要自本班畢業重新做官,就得好生學着了。”
有人冷笑道:“大不了辭官不做,又能如何!”
宋朝官員自尊極強,或者說,整個官僚體系在沒有腐化之前,很知道自律,哪怕是位至宰輔,只要被人彈劾,就要自請辭職,待皇帝發落後再說。也真有的不少官員,以當官爲苦事,動輒辭職,回家做鄉紳享受,比當官更樂。
而在此時,蔡京專權多年,朝政腐敗,當年的氣節早就丟掉,只是丟官罷職這件事,卻仍然沒有後世來的嚴重。
正因如此,各人好好的官不能做,被強來學習,心中原是不爽。這個教諭官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不過是個七品的小官,青衣布袍,很是寒酸,各人都是衣着朱紫,有在中央爲官,有的是地方經略,哪一個不是威風赫赫,位高權重,被他導來訓去,早就不爽,是以有人藉着他宣示紀律時,故意發難。
“辭官?嘿嘿!”
那教諭連聲冷笑,冷眼看了那官員半天,半響過後,才問道:“敢問大人尊姓大名?”
“怎麼?要去告某?本官姓孫名詢!”
“喔,原來是環慶經略使孫大人!問及大人姓名,不過是讓人記小過一次。大人口出狂悖之言,對本教諭咆哮怒吼,是以記小過一次,以茲薄懲。”
孫詢原是陝西轉運判官,負責陝西財賦,原是大大的優缺,做的很是舒適。只是富平戰後,原本的環節經略使趙哲臨陣脫逃,被皇帝下令斬首,趙桓當時並不瞭解宋朝的官僚體制,便以張浚的建議,讓此人代趙哲爲經略使。
此人原本不過是個文官,對軍隊全不瞭解,對打仗七竅只好通了六竅,尙有一竅未通。卻是剛愎自用,嫉賢害能,趙哲死後,他不思安撫環慶軍心,只知道以官威壓服,上任不到一月,軍中屢屢有事發生。他也妙極,竟然召集諸將,喝斥道:“你們都說趙經略死的有冤,今直言相告,爾等項上人頭亦是不牢!”
如此一來,差點害的環慶軍譁變,世襲的環州將領慕洧情知不妙,連夜上奏趙桓,派來欽使安撫軍心,這才勉強穩住。
經此一事,趙桓知道此人才不堪用,理財則敷衍了事,治軍則必定敗績,因藉着南歸官員的名義,大辦學習班,將孫洵一類的人物,盡數塞進一批。
這孫詢能力雖差,脾氣倒很剛硬,聽到教諭要記他小過,當即冷笑道:“嘿,記過?本官辭官不做,回鄉爲民,貴官就是記過,又能如何!”
此人知道皇帝不喜歡他,上司也對他沒了信心,此後官場難混,勉強到班報道,算是給皇帝和李綱一個交待,此時硬頂硬撞,打算就此收蓬,回家鄉享福。
“辭官?嘿嘿,孫大人,本班的規矩,尚未講明。”
“什麼規矩?”
“規定地點,規定時間,不到本班畢業的標準,不能離開。”
此語一出,不但孫詢瞠目結舌,就是其餘抱着和他一樣心思的官員,也是嚇的傻了。
那教諭連連冷笑,又道:“各位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一個堂下學習都弄不好,就想辭官不做?諸位大人,國難當前,以往的老規矩卻是要改一改了,做不做官,辭不辭官,都由不得諸位。想你做,你不做也不成,不想你做,你想做也不成!再有要辭官的,一律記過!”
他越說越是嚴厲,到最後,竟是如同訓斥。也難得他小小七品文官,敢當着這麼多朝廷重臣,如此行事。
待他訓罷,自有幾個小吏又緊接上前,一條條一樁樁將這學習班的規矩講明。條款之多,規定之細,懲訓之嚴,卻令這些官員聽完之後,如同冰水淋頭,從頭涼到腳。
這樣的所謂的堂下學習,如同囚禁,形同坐牢。卻偏生是冠冕堂皇,大義在前,再加上許多細則約束,更令人苦不堪言。
最妙的就是,這樣的規定並沒有什麼真正觸犯人身體或是錢財,有很多玄妙的東西,讓人一想害怕,卻又不知道你怕它在哪裡。
而不準辭官的規定,更是使人逃也不能,當真是除死不休了。
有那聰明靈醒點的,想到其中的可怕之處,已經全然沒有了之前的輕鬆,一個個臉色鐵青,雙手顫抖。
再去看那教諭,雖然怒氣已消,又是笑咪咪模樣,卻是再無人敢輕視於他。
“好了,既然諸位大人都已明白,咱們就可以開講。”
教諭宣示之後,諸官坐定,有一青年讀官上前,抱着一摞教材,大步上得臺來,撿開第一頁紙,讀道:“諸位大人,爲官之道,最重者,當爲四條。這四條,便是:公、忠、廉、能。如何才能體現出來,咱們分頭來講,把這四講學完,諸公自然可以結業了。”
他說罷微笑,開始照着趙桓編定的教材來講。
秦檜一直沒有做聲,此時抽得一個空子,偏過頭去,輕聲向那教諭問道:“敢問大人上下?”
那教諭看他一眼,笑答道:“不敢,姓餘名平。”
“日後有機會,當與大人多親近親近。”
“那是下官的榮幸。不過,課堂之上,秦大人敢好不要說話了。”
秦檜微微點頭,不再做聲。
餘平亦是微笑,不論如何,他不負皇帝所託,這第一次的殺威棒,打的極狠,極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