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五年十二月初五,皇帝趙桓決意巡行關陝、河東各地,初二日祭祀宗廟,告天地,初四日頒詔天下,長安府尹奉命清掃街道,動員長安百姓恭送皇帝出城。
初五日清晨,是個難得的好天,天亮不久,暗紅色的太陽漸漸轉化成金黃色,絢爛的陽光灑滿大地,待到辰時左近,準備好的黃麾大仗開始在宮室正殿外的廣場上排列開來。
與此同時,奉聖軍與駕出行的將領們也率領着三萬名剛剛編練不久的新軍,在長安城外等候。
趙桓還是第一次鄭重其事的出巡,而在宋帝開國後,除了靖康年間趙佶慌忙躲避金軍入侵時曾經避難到江南外,也很少有這樣大張旗鼓巡行天下的舉措。
聖天子垂拱而治天下,趙桓將這一儒家治世的經典,棄如棄履。
他清晨起身,在十幾個侍女的奉侍下,先梳洗完畢,然後穿上黃色的繡金龍袍,戴上青色的長腳襆頭,這才舒了一口長氣。
以前看古裝劇,只覺得古人穿衣打扮都很簡單隨意,到得此時,才知道每一個簡單的飾物都與禮制典儀相關,馬虎不得。
剛欲出門,卻又回頭令道:“取朕的劍來。”
一個內侍急忙答應,然後匆忙取了趙桓佩劍,爲他佩掛。
趙桓身後的美貌侍女曾柳眉正自得寵,見那內侍笨手笨腳,便自己上前,輕手輕腳的將寶劍掛妥,然後抿嘴笑道:“陛下,您是去巡行,又不是親征打仗,幹嗎還要掛劍。”
趙桓最不喜歡侍女多嘴,當下呆着臉答道:“朕自有打算。”
“是,臣妾多嘴了。”
曾氏自知無意中犯了忌諱,急忙又整理了一下趙桓衣袍下襬。便自退後。
趙桓微微低頭,只見她俏臉微紅,柔荑似雪,清晨的微光斜映臉上,當真是美豔不可方物。心裡沒來由的一軟,笑道:“朕不僅僅是巡行,其中的學問大了。而且沒準也會就近指揮軍隊打上一兩仗,況且。
現下士人多掛劍,天下風氣如此,朕實欣喜,更要做好表率。”
見曾氏臉色迴轉,顯然是高興自己解釋,趙桓在她尖尖的下巴上輕輕一擰,笑道:“再有,佩上一把劍,不覺得朕更有英武之氣麼?”
曾柳眉被他擰的羞極,只是低了頭輕聲答道:“是。陛下英武。”
“哈哈。朕去了。”
其實趙桓原本身形瘦弱,自從五國時起就有意加強身體鍛鍊,現下更是每天騎射不綴。牛羊肉馬奶子每天可勁的造,現下一七五左右的身高,體格健壯,舉手投足間既有宋人男子地儒雅氣,又有當時遊牧民族纔有的剛強矯健,穿着一身皇帝的袍服,佩一柄三尺龍泉,與大跨步行走時那種自信的氣質相得益彰,確實是看起來英武俊秀。
他每每喜歡欣賞張憲等武將的風姿,其實做爲一個皇帝。趙桓僅從儀態一點,已經得盡人心。
自他出門,數百名甲冑鮮明的內殿直侍衛已經圍攏上來,到內廷與外殿之間的左閣門附近,數十名跟隨出行的官員也等候在那裡,看到皇帝仗劍來到,張浚帶頭先拜,其餘官員亦相隨而拜見,山呼萬歲。
“起來吧。一會還要由百官送出城門,要有很多禮儀大事,現在就這麼鬧開來,得鬧到什麼時候。”
趙桓情緒極好,讓衆官起身後,便自帶頭往外行去,待到了外廷廣場,又有張所謝亮趙開等宰執帶着百官,在此等候。
他下令免禮之後,與宰相等人寒暄幾句,見張所面露不安,知道是因爲黃麾大仗地事遭到自己駁斥,難免有些不自在,當下向着他笑道:
“朕此去最少也得兩三個月,卿守駐朝中,凡事需得多多用心纔是。”
張所急忙答道:“是,臣下自當如此。”
“嗯。”趙桓微笑點頭,又道:“黃麾大仗的事卿言也有些道理,只是朕自有考量,非卿想的不對。朕離京後,政務交託給諸位宰執,心中並不擔心。”
這樣說話,安慰中帶有肯定誇獎,不但張所聽了放心,便是趙開謝亮等人,也是面露笑意。
此間事了,趙桓自坐上天子出行用的大駕輅車,沿着宮門正門而出,只由內殿直和少量內侍護衛,其餘跟隨官員,騎馬相隨而出。
待到街市時,闔城百姓早就提前知道消息,自宮室右行不遠,已經有不少百姓天不亮時就起身,站在街道兩側,翹首以待,遠遠看到內殿直侍衛的身影,衆人知道皇帝儀駕不遠,便亂哄哄跪在路邊,焚香叩拜不迭。
趙桓原是極討厭這種封建禮節,不喜歡人對他跪拜,到得此時,已經知道積習暫且難改,若是他此時下一道詔書免除跪拜禮,只怕無人敢去奉詔。
待坐在高大的輅車內,看到遠方街道上割草一般倒下去的人頭,趙桓先是苦笑,稍近一些,卻又是悚然而驚。
黔首黎民,便是歷代統治者對他們的稱呼。確實,與那些戴着華貴的軟帽襆頭,衣着鮮亮的貴人們相比,這些百姓或是隻扎着簡單地頭巾,或是光着腦袋,只用軟巾束髮,乍看之下,他們是那麼地卑微,而離的近了,看着那一張張黝黑的面孔,充滿繭子地大手,因勞作而結實健壯的身形,縱然是跪着,卻教身在駿馬高車上的趙桓絕不敢生起藐視之心。
正是他們,撐起了這個帝國的脊樑。
就在一月之前,他們還飽受凍餓之苦,而僅僅因爲趙桓心繫百姓,種種舉措縱然並不能完全生效,使得不少人凍餓而死,而這些百姓卻只道皇帝是難得的愛民天子,此時此刻雖然跪伏在地,卻是滿懷赤誠,皇帝車駕一近,就是山呼萬歲,不少人哭泣出聲,感謝着皇帝在雪災時的賑濟之舉。
趙桓聽的越多,越是覺得心裡發酸。
他前世也是由百姓而至官員,開始也是滿懷報國利民之心,時間久了,離普通人的生活越來越多,心也漸漸越來越磨練的漠然了。官做的越大,真正爲百姓想地,反而越來越少了。而此時更是貴爲帝王,縱然是不如真正的封建帝王那樣,對百姓視若螻蟻,其實也並不是真正的心懷蒼生,而只是爲了自己的皇位和所謂的天下爭霸的大勢。
而到得此時此刻,親眼看着這些眼含淚花,滿懷敬意,只爲了自己視若平常事的政務舉措,就有不少老人孩子,也跪在冬日寒冷的地面上,焚香叩拜,對着自己充滿敬意。
“唉……”
他長嘆出聲,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中國的百姓,真是太好哄了。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你做過一點好事,也不會被他們忘卻地。
車行轔轔,雖然豔陽當頭,兀自有冷風自車簾外穿入,趙桓卻猛然道:“來人,掀開車簾。”
“啊?”
兩個武藝高強反應迅速的班直侍衛就在他車門兩側護衛,聽得皇帝吩咐,卻是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反應。
楞徵了一下後,纔有一個靈醒點的答話道:“陛下,天冷,冒了風可不得了。”
他並不敢說害怕有人行刺,只得用天冷搪塞,趙桓如何不知其意,立刻又厲聲道:“少廢話,把兩側車簾都掀開。”
“是。”
兩人不敢再拖延,只得一人一手,將輅車的車簾完全打開。
車簾掀起,一陣陣冷風沒有阻隔,直入車內,將趙桓吹的猛一哆嗦,臉上卻是帶起笑意,因車廂高大,竟是站起身來,到車廂門附近,向着諸多伸手窺探自己的百姓們揮手致意。
如此一來,諸多百姓更是心中感動,只覺得天子如此近民,全無架子,加上趙桓戰富平守長安,賑濟百姓督促官員,種種政務軍務都是英明睿斷,又是愛民如子,衆百姓只覺得心中激動,趙桓車駕每至一處,衆人不顧嗓子,拼命呼喊,萬歲之聲,當真是響徹雲宵。
待到離城門不遠,趙桓眼見有一個老者跪在眼前,身上穿的極是單薄,被廂軍士兵隔的老遠,身體也凍的發抖,卻是兀自伸長了腦袋往自己這邊看,待趙桓眼光掃到,那老者用沒牙的嘴巴先是咧嘴一笑,然後可能又想起事情不對,立刻低下了頭,老老實實趴伏在地。
只是跪伏之際,動作太大,那單薄的外袍竟是嘩啦一聲,碎裂開來。
因着皇帝車駕就在眼前,四周的諸多百姓看的真切,卻是不敢大笑,只一個個面露笑容,拼命強忍着笑出聲來。
趙桓看了先也是一笑,待看到那老者羞的滿臉通紅,原本天冷衣單,加上驚嚇,身體竟是凍的發抖,心中一動,也不等車停,便立刻跳將下來。
此舉很是冒失,不但是駕車的車伕嚇了老大一跳,其餘的內侍與侍衛,隨行不遠的諸多大臣,都是嚇了一大跳。
“來,披上!”
趙桓幾步就到得那老者身邊,竟是解下自己的外袍,親手披在那老者的身上。
見他嚇的呆了,趙桓一笑,只道:“不需怕,這袍服沒有什麼忌諱處,百姓也穿得。”
見對方兀自說不出話,眼中卻已是淚花呈現,趙桓心中一動,竟不知再說什麼是好。前世時,送些糧食物品到貧民家,聽着對方言不由衷的感謝話語,送的人無聊,接的人沒勁,而此時此刻,這一袍之贈,可能是對方餘生中最值得誇耀的一樁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