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由襄陽朔江而上,到渝州,過漢中平原,進入關中,等到達長安城附近時,只不過半個月時間。
與他出發時情形不同,關中平原已經是深秋景像。麥收已過,到處是收割後的田地,割裂的秸稈倒伏在地裡,三三兩兩的農人慢慢的會攏收推,將秸稈堆積成一個個草堆。道路兩邊樹葉金黃,零星飄落在地,再有到處褐黃色的高山大坡,放眼看去,四處竟全是一片金黃。
不但是岳飛,岳雲與相隨的諸多將軍親隨,也都是第一次到得關中,眼看得如此秋景,卻也是生平第一次所見,俱是看的呆了。
岳飛與旁邊不同,略看幾眼景色,便留心附近的道路水利以衣民生情形,自然,最注意的還是駐軍情形。
長安現下不是大宋首都,詔旨只稱行在,原本的京兆府的名稱也罷棄不用,這樣一個要緊所在,四周駐軍原應很多。當年趙構每至一處,文臣武將加上士兵和隨衆的官紳百姓,總得數十萬人,供應極大,而擾民至深。長安成爲行在已久,皇帝卻始終不曾大興土木修建室宮,這也罷了,長安附近駐軍由開初的十餘萬人,漸漸縮水至萬人不足,去年金兵入侵之後,政事堂與樞府堅持意見,一意要在長安設置一軍,加上內班直護衛,也就三萬餘人的護衛軍隊。而至於其餘排場護衛,更是從未有過。
岳飛久聞長安一切供應如常,卻總是以爲有誇張粉飾之處,待自己親至城池附近,不遠處灰黑色的城牆翹首可見,而行人百姓稀疏如常,農民收割稼穡如故,到得城外不遠時,也只纔有十餘人一小隊的騎兵巡邏查視,顯見得傳言不虛。心中委實感慨,深覺趙桓有遠過趙構之處。
他是奉詔至行在的方面節度,有着檢校少保,親軍步兵都指揮使和節度使的頭銜,論說起官職品級,已經位至正二品,就武官來說已經是最高,一行人到得城門附近時。守城的都頭驗看了文書憑證,卻是肅然起敬,向着岳飛行了一個軍禮,然後笑道:“大帥想必是要馬上進宮中求見,道路若是不熟,末將可以派人引路。”
其實岳飛趕路過快,按常理象他這樣的方面大員需得有專職官員相迎,安排諸多事宜,他今日趕到,城中相關人員未曾想到。是以竟無人理會。
他略一沉吟。便搖頭笑道:“陛下凡事都有安排,我哪能冒昧請見,不如先到樞院。拜見諸位相公後再說其它。”
“大帥說的是,是末將想左了。”
岳飛名聲在此時已經遠超同輩,守門的將士雖是西軍系統,對他也是青眼相加,份外客氣。因知岳飛諸人不熟道路,守門軍官到底派了幾個散直跟隨,騎馬前導,將岳飛一直引至樞院之外,也不要賞賜,各人又行了軍禮之後。方纔告辭而去。
經此一事,岳飛對長安駐軍映象大好,打聽着捧日軍地統制是姚平仲,方纔笑道:“怪道一路觀看,長安駐軍訓練有素,進退之間調理的頗有軍人之姿,卻是姚殿帥統領,這就不足爲怪了。”
他難得夸人,姚平仲卻是軍中前輩。岳飛未從軍時,姚平仲就已經是一軍統制,靖康二年時,姚平仲其實就是勤王宋軍的副統帥,雖然兵敗,卻有血氣之勇,在軍人心中地位不減。
一行人一邊閒話,一邊早派人到樞院裡面報名請見,各人冷眼看去,只覺樞院庭院不深,青磚綠瓦綠樹凋零,極尋常的三進小院格局,要不是有不少禁軍將士持矛執戈護衛,當真看不出來是決斷國家軍國要事的機樞之地。
過得盞茶功夫,卻見一個身形高大的黃袍官員相隨着適才進內通稟的軍士出來,隔的老遠便向岳飛笑道:“這位想必是嶽帥,下官虞允文,曾在杭州與嶽帥見過幾次,不知道還記得否?”
虞允文一邊問好致意,一邊大步前來,他身高几近兩米,在當世之時簡直形若巨人,幾步之間,就已經到得岳飛身邊。
岳飛身形也是不矮,在虞允文身前也只得擡頭說話,他知道虞允文極有軍事天賦,又是文人出身,因此在說話做事上,俱比武臣少了許多顧忌,也更容易得到政事堂和樞府地信任,而最關鍵之處,也是最不會讓皇帝忌憚,可以倚爲心腹。自靖康三年以後,虞允文歷經杭州苗劉兵變,劉光世叛亂,金兵偷襲長安諸事,處置果決,見事明晰,苗劉二人能守住杭州,得力於他,而長安能迅速轉守反攻,亦是此人佈置得當。除此之外,奉命出使西夏,以口才變亂,說得夏人退兵,仍然在宋金戰事之外保持中立,種種故事傳入民間,白馬入夏營的故事竟有人傳爲話本,以虞允文二十來歲的年紀,怎能不叫人驚詫敬佩。
而此人二十出頭年紀時,已經是籤書樞密,這在宋朝更爲前所未有之事,也足見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他到也不是奉迎拍馬的人,只是向來也極敬佩虞允文一個白衣秀士竟有如此的軍事長才,見對方笑意吟吟,一見面就提起當年杭州一事,顯然是攀附當年交情,自然也不能過拂其意,當即仰着臉笑道:“當日若不是虞大人,我也不能輕易得手。”
虞允文執了岳飛的手,一邊引領着岳飛往樞院內行去,一邊哈哈大笑,搖頭道:“這話下官斷不敢當,當日情形,下官也是覺着撐不下去,若不是大帥趕到,只怕事情發展大是不妙,至今回想起來,還是一頭冷汗。”
兩人你來我往,均知對方是難得的豪傑人物,年紀雖然相差不少,卻只覺一見如故。
當日在杭州時,虞允文爲了自斂行跡,雖然隨班見過岳飛,卻是不哼中哈,令人摸不清他深淺底細。到得此時着意結納,反而是豪爽大方,妙語連珠,待得賓主一行坐定,僕役上茶已畢,各人聊天話事,岳飛竟是與他言談甚歡,一時竟想不起來此來何事。
還是虞允文自己截了話頭,向着岳飛笑道:“大帥此來有些不巧,張樞相尚在潼關未回,趙樞相已經進宮,陪着陛下祭祀祖先,行告廟禮,這會子估計正禮還沒有開始,估摸着今日是見不成了。”
見岳飛面露失望之色,虞允文又笑道:“下官已經派人入宮稟報,陛下但凡有些空閒,必定會見的。”
岳飛也笑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只是想早些見過陛下,討些實信。我來之前,聽說金國的完顏昌和宗輔佔了上風,太上皇有望被迎歸,這一路上連接趕路不得消息,也不知道情形如何?”
他有些話卻沒有問出口,若果真是金國有意議和,歸還多少領土,死傷將士如何安慰,金人如何能保證再也不來侵犯,如此種種,都盤桓心頭,令他覺分外壓抑難受。以一個武將地角度來說,在已方局勢終告佔優地情形去議和,心中委實不甘願。
只是這時候若不贊同議和,又有不管上皇生死的嫌疑,令他十分爲難,不能說話。
虞允文當然知道他的心思,略一沉吟後,便概然答道:“大帥如此着急,下官也不隱瞞。其實陛下早有決斷,議和成,先用這段時間休養生息,多編練士卒,多打造精甲強兵,不成,則仍然與敵周旋,按着去年議定地方略去做便是。”
說到這裡,他露齒一笑,又道:“算來算去,咱們是不吃虧的。朝廷與金人相鬥多年,雖然咱們家底子厚實,不過一直騰不出手來疏理政事,百姓農人負擔越來越重,這樣麼打下去,咱們也有些難以支撐。所幸金人吃不住勁,不少人一心想要議和,他們纔多大家底?回覆起來有咱們快?這麼着一來,當真是自掘墳墓!”
他說話之時,氣度從容,言辭縝密周到,而衆人這纔看清,此人雖然身形高大,相貌卻是清秀俊俏,自有着一股文人的鬱郁書生氣,而說話時,又有一股說不清的自信與果決,令人聞之而心悅嘉許,並不懷疑他的論斷。
岳飛聽的滿心興奮,將手在自己案前輕輕一拍,笑道:“做臣子的只怕陛下心裡猶豫,如果陛下當真是如此決斷,則咱們還有什麼話說?
拼死效力,一定要盡復故土方能收兵!”
虞允文截口道:“不僅如此,還要直搗黃龍滅此朝食,不能讓金國如大遼那樣時時在臥榻之側,過百年後,又不知道冒出什麼跳樑小醜來,甚是麻煩。奪回幽燕,平定遼東,這便是陛下的章程。”
他見岳飛要起身答話,連忙伸手止住,笑道:“大帥不要如此,這只是咱們私下閒話。”
又笑道:“此次大帥來述職,卻也是巧。陛下就要冊立皇后,大帥正好在此觀禮。”
趙桓立後一事,也是關係大局,岳飛雖然不曾上書,卻也很贊同皇帝需得立後,然後冊立太子的論調,一聽此話,卻也是面露喜色,笑問道:“不知道是哪家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