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啼月落,偌大的宅子靜悄悄的,灌木裡時不時傳來呼嚕呼嚕的聲音。
是隻黑貓。
河鼓衛坐在房樑上,對着一彎銀鉤嗑瓜子,抖腕甩出顆小石子,正砸中貓尾巴。
“才掃乾淨,可別叫畜生踩髒了。”
黑貓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頓時弓起背,碧綠的眼睛兇狠地瞪視着屋檐,尖尖的耳朵卻忽地豎起,耷拉下尾巴溜回草叢中。
寸高的野草沙沙作響。
河鼓衛把剩餘的瓜子一股腦塞進兜裡,掏出個小酒囊,慢條斯理地倚着鴟吻,準備看戲。
牆頭突現銀光,五個黑衣人猱身而上,竟連面巾都未蒙,拔出短劍與閃出的匈奴暗衛纏鬥在一起,場面甚是激烈。
“嘖,咱們可能看到了假暗衛。”房樑上多出一人,“這年頭,自家兄弟都靠不住了,連個侍衛隊都內訌。”
匈奴侍衛以三敵五,卻不落下風,兩方的招數都大差不差,明顯是一家所授。那五人不願久耗,默契地灑出藥粉,蕭蕭月色瞬時晦暗了幾分。防守的侍衛矮身後退,不料此時槐樹後又躥出兩名不速之客,鋒利的匕首直刺三人後心。
“錚!”
房樑上的河鼓衛拋出銀鏢,將刀刃震得偏移半寸,似笑非笑地道:“閣下不如帶上我們,七人打三人,多沒意思。”
那闖進王府的數人卻充耳不聞,卯足了勁要置三個倒黴的同僚於死地,壓根不理會作壁上觀的洛陽人。
發話的河鼓衛有點不滿,不情不願地跳下房幫忙,惹得看戲的另一人奇道:“你喝假酒了?多管閒事。”
“你也別閒着,若是這三個被弄死了,秦夫人要怎麼和太皇太后說!”
“假酒害人……”他嘟囔一句,足下一蹬,也加入羣架。
王府一共三個院子,早就人去屋空,只有一個看門的年邁茶房還住在裡面,耳背眼花,交戰的聲音再大都吵不醒他。二進院子是主屋,原先住着靖北王和王妃,東西廂房空空蕩蕩,其中一間便是他們院判大人年幼時住過的,陳設如一,太皇太后派人清理府邸時,絲毫沒有動房裡的佈置。
洛陽的聘禮定於中秋前送到明都,郡主名義上從玉霄山被接到王府待嫁,於是北上進京十分有必要掩人耳目。雙親逝世多年,一人獨居不免冷清,然而整條街都冷清慣了,只要出嫁時熱鬧就說得過去。洛陽君上擺着名正言順的公主不要,反而以大禮求了位身份尷尬的郡主,無異於給了宇文氏一耳光。論起皇室血統,兩位殿下誰也不缺,只不過現在一手遮天炙手可熱的,是左相一族。
他們連太皇太后撥給小孫女的暗衛都容不下。
訂盟是昭告整個中原的大事,從洛陽至明都的一段路走得異常順利,沒有遇上任何危險,只因諸邑郡歸國,宇文氏求之不得。進去容易,出來就難上千倍,河鼓衛們都分外明白這個道理,來明都的第一晚,對方就給了個下馬威。
不針對洛陽人,只針對護着郡主的自己人。
“夭壽哦,這匈奴宗室居然這麼作孽,好歹是一個祖宗啊。”
“還是咱們這邊三代單傳比較英明。”
“嘁,你猜陛下要不要單傳……”
卞巨陰沉着一張臉飄過來,“都不想幹了?活該割了舌頭!”
*
服過藥的身子又開始不對盤,涼氣從足尖爬上。她把銅湯婆往內側移了移,腳心被燙了一下,瞬間清醒了。
牀頭依然鋪着清澈的月光,可能沒多久就要天亮了。敞開的竹簾外飄來打鬥聲,羅敷聽了一會兒,裹着被子睡眼惺忪地坐起來。
“辛癸。”她喚了聲。
年輕的女侍衛鬼魅般出現在帳子外,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麼:“大人安心,外頭來了幾個宵小,統領已經帶人過去。”
“嗯……”羅敷揉着眼睛,半張臉埋在被窩裡,“……沒事吧?”
“那三人只受了點輕傷,無性命之憂。”
羅敷得了回話,栽下去繼續睡了。
第二日秋高氣爽,陽光大好,府中的花草也顯得明媚蔥蘢。桐月端早飯來花園時道府外來了一批傭人,說要給郡主安置家當。
徐步陽喝了一大碗羊奶,打了個嗝:“誰叫他們來的,河鼓衛又包打掃又包做飯,還給我師妹省銀子呢。”
昨天傍晚抵達住處的時候只有個留守的老大爺,以及三個不好相與的侍衛,並沒看見任何僕從,這一批大概就是之前打掃屋子的那些人,不知爲何現在纔過來。
那廂卞巨正和負傷的匈奴人交涉。
“陛下與太皇太后體恤貴客,便叫這二十名侍從在殿下入住後露面,逐一給齊人過目,亦方便汝等檢查各個屋子。”
卞巨聽着這居高臨下的語氣和重重的“齊人”兩字,差點破功發飆,但想到自家君上的叮囑,硬生生把氣給吞了下去,和顏悅色地說:
“辛苦幾位領他們進前院,快些養傷去吧。大家都是做護衛的,自己帶着傷還怎麼侍奉主子?”
匈奴人的手按在刀鞘上,眼神森冷。
卞巨立刻招手叫來幾個下屬:“要切磋是吧,十二,十九,這三個人嫌棄咱們辛癸女郎做的飯,陪他們練練,注意點分寸。”
兩個河鼓衛在一旁罵了許久上峰太慫,終於摩拳擦掌等到這一刻,激動萬分:
“來來來,哥幾個去後院,萬一大人追究起來,統領還能幫咱們擔着。”
統領已經要煩炸了。
二十個侍女小廝在院裡一字排開,訓練有素地站有站相,河鼓衛分頭帶他們進廂房搜身。屋子已經細細翻過一遍,沒有異樣,以後的日子除了注意院判大人的一舉一動,還得盯着這些人,誰知道里面會不會有混進來的太后人馬。
徐步陽搭着卞巨的肩:“就這麼點人,肯定不夠啊,怎麼說也是以國禮出嫁宗室女,宮裡過兩天肯定還要送人過來。隔壁的住戶都空着,正好給他們佔了盯梢。”
卞巨頭痛欲裂,“徐醫師,你回了明都是不是感覺特別興奮啊?”
徐步陽遂興奮地拎着藥箱跑出府給人算命去了。
羅敷沒有面見府中新來的僕從,從花園回到房裡乖乖待着,百無聊賴地琢磨藥方。太皇太后和王放一定交涉了幾回,可兩方都沒透露給她多少,甚是讓她不滿。她現在只有等着上面的人往下傳話,什麼時候進宮,接下來要做什麼,全都是別人定。
簾子叮噹一晃,辛癸在屏風後稟道:“大人,宮中來了位內監,說要見您。”
內監?從正門進,該不是太后或公主派來的。
羅敷換了件衣裳,桐月心靈手巧地給她挽起明都女子風行的髮髻,確認整飭妥當,才一層層地着人通報進來。
場面累贅,但她回了這個地方,不得不借勢裝出點架子。
羅敷端坐正堂,面前擱着全套烏金茶具,嫋嫋地冒着熱氣。佳茗尚溫,門檻踏進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太監,眉毛花白,顫巍巍地從新鋪的地毯上走近。
衆人都退了下去,只留桐月在椅後垂首侍立。
內監年紀大了,躬身一拜,骨頭都嘎吱響,落在茶具上的目光卻無比犀利。金色的忍冬花環繞着子夜般的黑釉,是南齊皇族特有的典雅華貴。
羅敷有些心虛,想是王放特意跟河鼓衛打了招呼,連顯擺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老臣是明心宮的宮人,太皇太后昨日得知郡主已回京,特命臣來此協助打理府中事宜,直到郡主出閣。”
羅敷頷首,溫和道:“有勞。都知怎麼稱呼?”
“姓宋,郡主大約記不得了。”老人擡起長眉,微笑的眼中淚光閃爍。
羅敷怔了片刻,從椅上快步走下來,“宋都知?在園子裡唸書的時候,是阿公接送我上下學的罷?”
一時間她不知如何開口,讓桐月扶着老人入座,半晌才低低道:“婆婆的身子……還好麼。”
老太監用衣袖拭去淚花,“過去的事小郡主竟還念着,不怪殿下每日都惦記您。入夏以來殿下的病好轉了些,但天氣一涼,晚上又咳嗽,總睡不安。”
羅敷忍住心中難過,“婆婆什麼時候可以抽空見我?”
宋都知道:“八月十五中秋宮宴,郡主也是要出席的,到時殿下會讓郡主留宿明心宮。老臣不知殿下有何打算,不過既讓郡主去,那就不會讓您爲難。宮中還有些麻煩需要殿下親自解決,郡主再耐心等待半個月。”
約莫要和她細談尋木華和菩提雪的事,她來明都主要就是爲了這兩樣藥材,時間不能拖得太久,明日就是初一了,等上十五天,往後再作打算。她總覺得沒有那麼簡單,太后和安陽不甘心,手伸到獨居的太皇太后身邊也不一定。
羅敷應了,又道:“我初回明都,宮裡宮外的事情一概不熟,在中秋之前不便出府,若有客人上門拜訪,還要勞煩阿公應付。”
老人原先在成祖御前做過內侍省的右班都知,雖時過境遷,現已居閒,在宮裡仍存有三分威望。當時祖母將她看得很嚴,只放心讓樑、宋兩位都知陪她用膳,時至今日還是同樣的班子。這麼多年能信任的下人只有寥寥幾個而已,她不知道祖母把宋都知撥給她,自己又有誰照料。
“樑都知可還在明心宮?”
“他長臣幾歲,早些年就去了。殿下現今只在寢宮歇息,並不出院門,暖閣裡都由從沈家帶來的嬤嬤服侍。”
羅敷抿脣道:“我早該去探望婆婆的,十幾年間回過明都兩次,都沒有好好陪她。”
“郡主無需自責,殿下看到您平安長大,比什麼都高興。”宋都知感慨地嘆了口氣,“郡主頗有殿下年輕時的氣度,進屋那會兒,老臣還以爲看見了當年的皇后殿下。”他滿懷深意地又瞅了眼桌上的茶盞。
是不是年事已高的長輩都喜歡這麼說?她記的清楚,陸家軍裡那位錢伯還很激動地說她像外祖母呢。
“一見到郡主話就多,唉……真是老了。殿下還吩咐,如這屋子實在住不下去,會有人來請郡主移駕別處,只不過在進宮前得委屈郡主數日。”他想了想,委婉道:“郡主回京是爲出閣,不便見外人,但……”
羅敷心裡明瞭幾分,笑道:“沒關係,祖母的安排一向可靠。頂多不過是讓我像當初一樣寄住在父親的至交家裡。”
宋都知望着她明麗的笑容,放下茶杯點頭,“那麼老臣就先去拜見王爺了。”
羅敷的眼神在他杯中微不可見地多停了一瞬。
只聽他慢慢地道:“這是南方的茶吧,老臣不太喝得慣,郡主心意如此,臣真真死罪。”
羅敷忙道無事。
待老太監走後,她面無表情地喚來辛癸,剛要清嗓子說上幾句,一幫河鼓衛就浩浩蕩蕩衝進主屋,齊刷刷跪了一地。
“大人恕罪,某等真的沒想到老人家喝不慣洛陽的貢茶……”
“大人明察,某等真的不是不願意出門跑腿買東西……”
“大人開恩,某等真的沒有對那三個侍衛做什麼過分的事,大家都是同僚……”
“大人不要生氣,某等下次一定讓太皇太后派來的匈奴人招待匈奴人貴客……”
“大人不要生陛下的氣,是陛下讓某等不要丟他的臉……”
羅敷氣得手抖,摔了簾子進去,遠遠罵道:“上樑不正下樑歪!”
*
申正一過,百官陸續從官署下值回家。
賀蘭津從翰林院出來,懶洋洋地步行至牛車,車裡飄來陣若有若無的馥郁香氣。
同行的編修不由回過頭,打趣着問了句:“三公子敢情是在車裡藏了什麼絕世美人,才這麼早下值啊?”
賀蘭津眯起桃花眼,撩起半幅車簾,“是呀,明都城一等一的美人,賢弟不如陪我一同觀賞?”
編修自是連連擺手,調侃道:“您看上的人便是公主也瞧不得,我哪有這個膽子。”
賀蘭津嘆道:“我說的不假,車裡確實有個西域美人,身帶異香,你們都不信呢。”
編修只當他說笑,“若有美人,三公子能把她放在官署前?公子又不是相爺,早年還帶着徐國夫人來吏部官署。”
說罷趕緊捂上嘴,四周望望,見沒人注意便放下心,“公子好好享受,明日再見。”
賀蘭津忽地叫住他:“你站住,前頭是吏部的車,當心他們耳目靈光。”
編修定睛一看,卻是侍郎和尚書同乘,立時出了層薄汗:“多謝公子了,小弟還是等他們走了再出去吧。”
賀蘭津隨手扯下束得過緊的發冠,倚在牆角道:“近來六部都忙,想是爲郡主大婚準備。”
“不然不然,”編修神神秘秘地道,“我家大哥在兵部,略略知曉些——這可與諸邑郡無關。”
賀蘭津斜睨他一眼,“你還是別說了,小心惹禍上身。”
編修越發止不住,“瞧,那兒是兵部的車,大約是要往丞相府去。今年啊,國朝是要幫東突厥打西突厥咯……哎,你這頭髮真好。”
眼看就要碰到肩上的髮絲,賀蘭津閃身一讓,抿脣笑道:“多謝,沒想到賢弟還斷袖呢。”
編修漲紅了臉,“沒,沒!從小就這毛病,看見人頭髮好,就忍不住摸。”他指了指自己頭頂,“我都快禿了,這糟心的抄寫職位喲。”
“我倒是有個故人,和你一個毛病。”他不再理會尷尬的同僚,蹬着腳踏慢悠悠上了自家車。
天色漸暗,四周的官員走了個乾淨。
薰香充斥着狹小的車廂,濃烈到讓人絲毫聞不見血腥氣。
車伕揮鞭趕牛,座位上散落的棕發蜷曲如水波,隨着車輪的轉動,微微一顫。
那是個昏迷不醒的胡姬,臂上的鮮血染紅了棉布條,失了血色的臉龐輪廓深邃,脣形飽滿,挺俏的鼻尖冰涼冰涼。
賀蘭津給她餵了顆藥,俯身在她耳畔輕輕道:“我帶你去找大夫。”
西域美人漂亮的眉蹙了一下,似是恢復了知覺,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
他熟練地從座位底下翻出棉花,給她止血,“帕塔木,我們去找你阿姊。”
賀蘭津拉長聲線,眼梢挑着一絲風流,“——是你沒見過的阿姊。”
叫帕塔木的女郎迷迷糊糊睜開眼,“天黑了麼,阿津……纔回來。”
賀蘭津熄滅琉璃燈罩裡的蠟燭,黑暗裡有琥珀色的光,印着他的臉,粼粼一閃。
“嗯,天黑了,帕塔木要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