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在回去車場之後,坐立不安,去了附近的一家網吧,用了假身份證,經歷了一系列繁瑣龐雜的操作後,登陸了神學院的網站,並聯絡上了自己的那位直屬上司,那個聲音像是機械一樣的人。
他想從自己的直屬上司那裡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得到的答覆是:安心呆在車場裡,不許輕舉妄動。她的確沒有死,但是她失憶了,對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再記得。學院對她另有安排,自己無權過問。
而且她現在在倥城東郊殯儀館工作,並定期會到一家叫“而已”的酒吧打工。
修眼下的任務是,在接到通知後,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在車場打牢根基。暫時不准許和她有正面接觸。直到再次接到學院通知,才能和她再度接觸。
此外,修可以使用學院派發下來的手機進行日常的通訊,但是非常重要的一點是,絕對不准許聯繫警察,也不允許向任何人透露神學院相關的任何事宜,否則,她就活不了了。
在結束了和直屬上司的通話後,修才鬆開了緊捏着座位扶手的手,而座位的塑料扶手,已經被他捏開了兩條巨大的裂縫。
現在都不肯放過她嗎?
即使她忘了過去所有的事情,學院也不願意放過她嗎?
修並沒有馬上離開網吧,他在網吧裡蒐集了很多關於失憶的資料,一個個網頁聚集在屏幕下方,把屏幕底部的任務欄分割成十數個小塊。
在挨個瀏覽完畢後,他又把這些頁面一一關閉,任務欄又恢復了空空蕩蕩的原狀,整個屏幕都是乾乾淨淨的,倒映着修沉默的臉。
導致失憶的原因千奇百怪。但是其結果都是統一的。
簡而言之,就是遺忘,遺忘一切。
好的壞的,都忘得一乾二淨。
那麼就是說,她連和自己有關的一切也都一起忘掉了。
修心裡明明知道,她這樣其實沒什麼不好,揹負着沉重過去的人會有多痛苦。他比誰都清楚。而且自己最後留給她的是那樣一個悽慘瘋狂的印象,把這樣的他忘了不是正好……
但修心裡還是堵得慌。
他在網吧裡對着屏幕發呆發了很久,直到天晚了,他才渾渾噩噩地從網吧鑽了出來。凝視了一會兒發灰的天空,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裡,一路閒逛着,卻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剛纔和直屬上司通話時,他所提到的“而已”酒吧。
他沒能忍住,湊到了巨大的落地玻璃前,往裡面看了看。
也許是巧合吧,他一眼就看到,舒子伽坐在酒吧的臺上。抱着一把吉他。正在調音。
他先是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準備趕快離開,但他馬上知道自己的動作是多麼多此一舉。
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怎麼還可能……
對了,學院指示。必須接到新的任務委派後才能和她見面……
可是……這也說不上是見面吧,只看一眼,不會被發現的……
這樣象徵性地心理掙扎一番後,他還是選擇走了進去。
酒吧很小,但是相當精緻,氣氛也很幽靜,客人不多不少,大多是獨身前來,沒有人大聲喧譁,低低的談話聲讓這小酒吧中的韻味顯得柔和異常。
臨窗的卡座很舒適,但修最後選擇坐在了吧檯邊。
吧檯離舞臺很近,大概十米,可以近距離地看到她。
修也擔心她會發現自己,但閃爍遊移的暗銀色和淡藍色霓虹燈讓整個酒吧沉浸在一種寧靜的昏暗中,或許她很難發現自己的存在吧。
等坐下後,修纔開始細細注視她。
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他沒來得及認真看,幾乎是落荒而逃,現在認真看,她與三年前相比變了許多,但變在哪裡他又說不出來。
或許是因爲剪了頭髮,由一頭栗色的挽起的長髮變成了利落乾淨的短髮,或許是因爲化了點淡淡的妝,漂亮了,高了些。
不過,她那份恬靜與柔和倒是一點兒都沒變。
她在認真地用校音器校音時,那細碎的短髮從耳後垂落至脣邊,給她平添了數倍的魅力。
修甚至有些錯覺,他通過這個低頭校音的女孩,看見了過去那個正在低頭縫鈕釦的、長髮的白衣女孩。
她還是幾年前的模樣,青澀但是溫柔,她似是察覺到了自己的視線,擡起了原本低着的頭,眼睛衝着自己彎起甜蜜的弧度:
“回來啦?”
當一束柔和的光打在她身上後,修回到了現實,眼中的幻影也破碎掉了。
而藉着這束燈光,修驚愕地發現,她的頸上還掛着那枚磁鐵戒指,粗糙的細細花邊,被那層鍍上的銀襯得發出一層細碎的亮光。
修被這光晃得失了神。
他癡癡地望着在舞臺上抱着吉他的她,隔世的感覺揮之不去。
他還記得,自己欠她一首歌。
在這三年間,他花了很長的時間,一直在練習一首叫做《拯救》的歌。
他是天生的五音不全,可是爲了練習這首歌,他生生是一個調一個調地把整首歌背了下來。
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明確,自己練習這首歌到底是爲了什麼。
也許,只是爲了求一個心安?或者說,給“死去”的她一個交代?
修愣神的期間,她已經開口唱起了歌:
“……king for?(在無謂的悲劇中你究竟在找尋些什麼?) your.(你只需坦然面對自己和你的命運) much.(告訴我爲何能或不能去過多地抱怨).(也許只是我自己風聲鶴唳)……”
修聽旁邊一對小情侶的細語,這好像是一首動漫歌曲。
修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看過電視之類的東西了,他的英文水平有限,聽不懂歌詞,只覺得這歌很好聽,她的吉他彈得也很好。
更重要的是,他之前從未聽到過她唱歌。
她唱歌的聲音和她說話時的嗓音不大一樣。在她唱歌的時候,她的聲音略帶疲倦,但是沉靜溫暖,每唱一句,到歌詞的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就會甩一個漂亮空靈的沙腔,聽得人心底一陣淡淡的發酸。
酒吧裡的人不多也不少。沒有吵鬧。大家都靜靜的,聽着那伴着吉他聲清唱着的一把並不完美、卻令人感動的歌聲:
“……body.(無人得知此處將無人生還), mad.(除我之外全世界日趨瘋狂) withhold?(你將要拒絕的饒恕是什麼?)
what is the well-be make?(你將會帶來的幸福又是什麼?)w what? so what? (此如何?彼又如何?), oh please(請不要前來打擾我)rrupting myself……(在我煩惱之時)”
在修的耳裡,她現在的歌聲,不知爲何。漸漸和那些過往的幻聽混合在了一起。
她的笑聲,說話聲,哭聲,嘆息聲,尖叫聲……
修的胸腔裡,死去的情感隨着歌聲再度復活。
她讓情感死去,又讓情感重生,爲她所縛,卻是心甘情願。
這個人。真是一輩子的鎖。
不過。學院也真是算計得好,只要她不死,修就絕不會冒着讓她出事的危險去出賣神學院的秘密。
這或許就是神學院的手段了吧,當初不殺她,就是讓她成爲自己的羈絆和鎖鏈。借她而達到控制自己的目的。
修盯着她出了神,而從剛纔起,吧檯裡的調酒師abby就看到了修盯着正在臺上調絃的女孩的眼神,看到她都已經唱完兩三首歌了,修還是目不轉睛的樣子,就笑眯眯地湊了過來,在修的耳邊小聲道:
“喜歡她呀?”
修一驚,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眼神,把視線轉投向了調酒師。
調酒師是個長得很嬌俏的二十多歲的姑娘,可修對她並無興趣,僅僅是看了她一眼,便準備看回舞臺。
沒料到他剛把視線轉回過去,就險些和舞臺上的她的視線碰撞在一起,他立馬轉了回來。
abby對修更感興趣了,她把身子越過吧檯,靠近修仔細看了看,修也不躲也不動,任她細細打量,連個多餘的眼神也沒了。
調酒師對他的外貌品鑑一番後,曖昧地湊近了他,貼近修的耳朵,輕輕噓了口氣。
修這才斜掃着女調酒師的臉,語氣中不含任何感情:
“離遠一點。”
女調酒師一愣,繼而露出幾分好笑的樣子:
“你還真是個怪人,看小安的時候臉都是紅的,跟別的女生說話怎麼是這種口氣啊。沒意思。”
修不想再跟她繼續這個話題,便把臉轉開了。
如果他就這樣不理不睬,abby估計也不會再自討沒趣兒了,但他的下個動作比之前面的冷酷反應,顯得無比沒有說服力:
他伸手撐住了自己的臉,裝作不經意地蹭了蹭。
他只是想驗證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臉紅了,沒想到再次聽到了abby的嗤笑。
他有些不耐煩了,再度回頭準備發火,剛一扭頭,竟被已經笑得滿臉緋紅的她伸手揉了好幾下腦袋。
修一下就呆了,他實在不能接受自己被人用這種哄小孩的方式對待。還沒等他回過神來,abby說話了,語氣裡滿是誇張的調侃:
“天啊,這是我這麼多年看見的最純情最可愛的孩子了。你喜歡小安有什麼可害羞的?小安可有不少客人都喜歡呢。”
修一聽,全身就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問:
“誰?”
此話一出,修自己就覺得自己簡直是白癡到了極點。
abby倒是樂不可支,繼續調侃他:
“怎麼了?小酷哥,吃醋了不是?”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修基本都在被abby單方面調戲。但在臺上的她彈到第六首曲子時他就悄悄離開了。
在abby反覆的蠱惑下,他還是一杯酒都沒點。
他知道自己的體質,一聞到酒味就想吐,一部分源於生理上,一部分源於他內心深處的恐懼,他聞到酒的味道,條件反射就會想到酒瓶,想到父親,那四濺的鮮血,瀰漫的酒臭味……
在她起身謝幕的時候,他也起立離開。
他走了,位置上留下一個喝得見了底的冰水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