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籠罩着整個溪水村,劉燁一行人踏上回去的路,每個人似乎都有着很深的心事,只是惟有藏在心底。
毒蠍子前來送行,藥葫蘆生他的氣,對他愛理不理。藥葫蘆認定了他是明月聖女的幫兇,拆散圖奇棠和劉燁的黑手之一,若不是他從旁協助秘而不宣,圖奇棠又怎會跟一個村姑扯上關係,怎麼可能放棄最心愛的女人。毒蠍子和明月聖女聯手欺負喪失記憶的圖奇棠,這筆賬藥葫蘆可是在心裡牢牢記着的。
出乎衆人的意料,僅僅是隔了一晚,劉燁已然恢復了常態,她離開的時候看不出有絲毫不捨,彷彿從沒爲此傷心過。藥葫蘆和清靈,常惠都以爲她是強作歡顏,心疼她的艱苦隱忍,聊一些小笑話逗她開心。
師中一路上沒有言語,聽着他們談天說地,也時不時地回頭看看,指望着圖奇棠會憑空出現。不過,他既希望圖奇棠來,也不希望他來,若是圖奇棠沒有跟劉燁相守終生的信念,與其拖泥帶水傷人傷己,不如一刀兩斷乾淨利落。
可是,師中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環兒和她的父親已經承認他們的夫妻關係是僞裝的,環兒肚子裡的孩子也不是圖奇棠的,她甚至還答應會親口告訴圖奇棠真相,撮合他和劉燁在一起。
但昨晚圖奇棠在小溪邊吹奏笛子,引來了劉燁,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爲她送別。難道環兒和她的父親欺騙了他?還是,圖奇棠明知真相如何依然選擇放棄?
如果圖奇棠決意放棄,他這個外人也不好再過問了吧,如果圖奇棠和劉燁之間達成共識,認爲分開對他們來說更好,他就算關心也不能過了頭。畢竟,這段感情始終是他們兩人的事,能不能牽起手走下去,走到多遠的地步,那是需要兩個人同心協力的。
師中輕輕搖頭,他寧願相信環兒沒有欺騙,圖奇棠確實知道了真相,或許他已經恢復了記憶,之所以沒來挽回劉燁,只能說明他不想再繼續這段感情。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已做出選擇。
至於劉燁,不能與圖奇棠朝夕相處,她一定會覺得很失落,誤以爲他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她也必然會傷心。但是劉燁不會爲了自己好過,而去勉強圖奇棠,只要他的選擇,她都會接受。有時候師中也會想,劉燁和圖奇棠未必不是好事,作爲烏孫王后,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這份使命,她在成全大義還是舍義求愛中苦苦掙扎,這樣下去她會很辛苦,若是非要做出一個決斷,恐怕她還是會捨棄自己的感情吧!
這段不被看好的感情就此落幕的話,留下遺憾是必然的,但對於他們兩人來說,都無異於是解脫,尤其是劉燁,解憂公主和烏孫王后是一體的,她不能擺脫其中任一種身份,即使漫長的人生道路沒有心愛的人陪伴,她也照樣能夠贏得尊重。
在驛站歇息過後,再趕兩個時辰的路就能回到烏孫草原了,劉燁臨上馬車的時候,清靈問她:“公主,今日一別也許就是永別,你真能放下過去種種,從今以後再也不想他嗎?沒有爲愛情爭取到最後一刻,你真的能甘心嗎?”
劉燁回頭看去,沉吟良久,指尖撫上心房,微微笑道:“這並不是永別,他在我心裡,一直都在。”
目送劉燁離去多時,圖奇棠還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勢,手裡拿着那根玉笛,站在鵝卵石上,腳邊溪水潺潺流淌,初升的陽光照耀其上,泛起星星點點的金輝。
環兒又一次往窗外看去,看到圖奇棠已經站了那麼久,還是沒有回去的意思,心想肯定是他在牽掛已經遠去的愛人。昨日師中迫使她說出心裡話之後,她現在的心情着實踏實很多,記得當時明月聖女聲稱她是圖奇棠的妻子,並且爲他懷着孩子,圖奇棠的表情那般難以置信,也許即使是失去了記憶,也沒辦法接受一個毫無感覺的女人吧!
即便圖奇棠沒有完全接受她是他妻子的說法,對他們母子還是相當照顧的,每天清晨都會來看望她,陪她聊天說笑,主動擔負起家裡的大小活計。只是,他從來不留宿,也沒跟她有過親密的舉動,說來也是,原本就是沒有任何瓜葛的人,他怎麼可能對她有親近的感覺。
環兒以爲就算做一對名義上的夫妻,她也能重新收穫幸福,但是聽到師中和父親的那番話,她才終於明白,自始至終她只不過是自欺欺人,她放不下的是死於意外的夫君還有那段美好的日子。圖奇棠縱使爲人再好,也不能取代夫君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她的夫君已經不在人世,永遠不可能再回來看她一眼,跟她說一句貼心的話了。而她不能再騙自己,也不能借着別人的溫暖來尋求慰藉,她已是有孩子的人了,是個足以擔當的母親,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沒有跟所謂的“婆婆”事先商量,環兒對圖奇棠說出了真相,她和他沒有任何關係,所有一切都是明月聖女的意思。明月聖女要求她謊稱自己是他的妻子,並且懷有他的骨肉,她出於私心答應了這種荒謬的要求。豈不知給圖奇棠帶來了很深的困擾,還因此讓心愛的女人誤會。
環兒說完這些,圖奇棠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直到晚上也沒見他,後來,聽到陣陣笛聲,她看見劉燁和圖奇棠在一起說話,原以爲這對有情人言歸於好,沒想到劉燁最後還是走了。
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環兒只覺得是自己的錯,要不是劉燁不肯原諒他,他也不會這麼傷心。環兒很想爲圖奇棠做些事情,但她又不知道該如何做,事到如今又是否能來得及。
“恩公。”環兒輕輕地走到他身後,自責道,“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要不是我做出那麼荒謬的事,說出那樣不可饒恕的謊話,恩公和那位小姐也不會是現在這樣。不知道我現在能做些什麼,但我很希望你們能和好。”
“環兒,不關你的事。”圖奇棠背對着他,語氣輕得像一陣風。
“怎能不關我的事,沒有我,你和你的愛人也不會分開啊!”環兒開始哽咽,心裡像針扎一樣難受,“我知道那位小姐已經走了,我不明白爲什麼你們沒有一起走,我好後悔,我不該那麼自私,傷害到恩公……”
圖奇棠嘆了聲,轉過身看向眼眶泛紅的環兒:“我真的沒有怪你,你不必自責,好了,回屋歇着吧,這兒風大。”
“都到這時候了,恩公還爲我們母子着想。”環兒漸漸止住哭泣,不解道,“可是我想知道,你心裡想的人就是那位小姐,你怎麼不跟她走?聽說她找了你很久,好容易找到你,你怎麼捨得讓她失望?”
“愛一個人,未必就要把她留在身邊,即使她不在這裡,也還是沒有離開過我。”圖奇棠眼底溫柔的笑意使得環兒稍稍寬心,雖然她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她知道,圖奇棠沒有因爲劉燁的離去而太難過,也許他們已經說好了的,在將來的某一天,他們還會相見。
毒蠍子將明月聖女視爲自己的命,卻也沒把藥葫蘆不當回事,他們這對難兄難弟做了那麼多年的對手,也做了許多年的好友,如今兩人年紀都不小了,若論情分,還是友情居多。毒蠍子知道藥葫蘆一心向着劉燁,雖說他也很樂意看到劉燁和圖奇棠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他也有他的苦衷,無法向外人道的苦楚。
對於明月聖女來說,息陵教曾經是她的全部,當時的她,即使沒有兒子,也是能活下去的。但是現在,息陵教已經不復存在,明月聖女擁有的只有圖奇棠這個兒子,他就是她全部的希望,所以她只盼着他能健康平安,不願意再沾染上是是非非。她在江湖混跡多年,深知其中的深淺,她早已厭了倦了,她明知道圖奇棠繼續執迷只能是一條不歸路,她又怎麼忍心看他越陷越深。
強迫他與心愛的女人分開,剛開始的時候他會很痛苦,日子久了,感情自然會變淡的。明月聖女如此堅信,她確信自己爲兒子指引的道路纔是對的,是對他的將來有好處的。
看到垂頭喪氣的毒蠍子,明月聖女料想他一定沒能得到藥葫蘆的原諒,隨口安慰兩句道:“人與人之間也是講求個緣分的,你有意他無心,這樣的朋友沒有也罷!”
“可是,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毒蠍子仍是無法釋懷,“明月,你知道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嗎?這件事原本不至於鬧到這步田地,我們大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我相信只要我們努力,就能找到解決的法子。”
明月聖女挑眉道:“你這麼說就是在怪我了,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勉強。你去找你的好朋友吧,告訴他圖奇棠還愛着他們公主,讓他們再來一趟,把圖奇棠帶走吧!”
“明月……”毒蠍子低呼道,“你明知道我不會背叛你,你這樣說,不是讓我心裡更難受嗎?”
明月聖女不再言語,沉默片刻才道:“問天,你也認爲我有錯?不,我不這麼想,我好後悔當初沒有堅持到底,允許他們在一起。要不是我一時心軟,也不會把圖奇棠害成那樣。”
“那是意外,誰都沒想到的啊,況且,就算公主不在,新布祖那個壞人也會找來的,他們家族因爲圍剿息陵教一事與綺麗結怨,他死裡逃生,沒能耐去找安息朝廷的麻煩,便把這筆賬算到你們母子頭上。”
“夠了,我已經聽過很多次了,你無非是想說服我同意他們在一起,不再記恨那個女人。”明月聖女的情緒又激動了起來,“新布祖那傢伙是圖奇棠的手下敗將,怎麼可能被他打下山崖,還不是因爲他以那個女人作要挾嗎!再怎麼說,這件事都跟她脫不了干係!”
“那我問你,你們一起生活的時候,公主對你夠不夠好?每天一日三餐,都是她爲你端水端飯,每晚鋪牀疊被,也都是她來做。就算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子,這份情意你也該心領吧!”毒蠍子爲劉燁鳴不平道,“不錯,要你這個做母親的親眼看到兒子墜崖,你或許這一輩子都不能釋懷,但你不能只看到她不好的一面,她對你們母子也有好的地方啊!”
“就因爲這樣,我纔會心軟,我那時還以爲我和圖奇棠也能過上尋常百姓的生活。但我錯了,我錯得離譜,我們本來就不是尋常人,有心放下過去的一切,也是於事無補的。那個女人她更不尋常,她是烏孫大王的女人,現在還是烏孫的王后,你真認爲他們在一起能長久嗎?”
毒蠍子怔了下,又道:“感情這種東西,誰又能保證天長地久,兩情相悅已是難得,奢求永遠豈不是笑話。”
“你這是狡辯,總之,我不會再讓圖奇棠和那個女人有來往,趁早撇清楚最好,免得日後糾纏不休惹來災禍。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感情自然也不會深,最近一些時日會辛苦些,慢慢的就沒事了,都會淡忘的。”
“淡忘?明月啊,且不說你,就說綺麗吧,她和聖音相處的時間也不算長,但她卻癡戀了一生!這是你親眼所見的吧,癡情人哪裡在乎時間長短,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分開以後也絕不會淡忘。你自己說過,圖奇棠像你,也是個死心眼兒的人,將來他也會像你一樣,在懷念與懊悔中過一生……”
“問天!”明月聖女高聲叫道,阻止他說下去,“你憑什麼詛咒我的兒子?你爲何這麼狠心?難道圖奇棠過得不順心,你就開心了嗎?你口口聲聲說要照顧我們母子一輩子,你說你會待圖奇棠像親生兒子一般,現在只不過爲了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你就這樣咒他,你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明月,我何時詛咒他了,我,我只是……”毒蠍子連忙解釋道。
“別說了,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明月聖女垂下眼簾,哀嘆道,“說到底,他不是你親生的,你不可能全心全意待他……”
毒蠍子倒吸口氣,愁眉苦臉道:“你看你這說到哪兒了,我和你們母子一起生活這些天,你哪裡看我苛待他了?明月,我對你的一片苦心,難道你至今都看不清?”
“可是你沒有設身處地爲我着想。”明月聖女擡眼看他,早已不似從前那般明豔的雙眸滿是淚水,“我現在什麼都沒有,我只有圖奇棠而已,我什麼都不求,我只求他平平安安的,對於一個母親來說,這也算奢求嗎?你怪我狠心拆散他們,是,我承認,我的心腸是比別人狠毒,但只要能保護我的兒子,我願意做得更狠更絕。他們在一起不合適啊,圖奇棠遲早都會有麻煩的,你真的想不明白?爲了求圖奇棠留在我身邊,我想盡了所有辦法,不惜拋下身爲母親的尊嚴。”
“問天,我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你知道嗎?我是個將死之人!要不是這樣,我萬萬留不住他啊!爲了他,我連最後的自尊都不要了,難道連你也要看輕我?我是他的母親,但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求他不要走,難道我就不值得同情嗎?”
毒蠍子不可思議地看着淚水洶涌的明月聖女,艱難地問道:“你說什麼?你,你怎會是……胡說,你的日子還長着,等我死了,你也不會有事的……”
“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當年爲了救聖音,我什麼法子都試過了,我爲他試毒試解藥,要不是靠這一身內力,我早就不在了。之前爲圖奇棠輸送內力,我勉強還剩半條命,你們以爲我狠心不救自己的孩子,其實是我救不起。救了他,我就必須放棄息陵教。從那以後,你可曾見過我動過內力?我只剩一副空架子了。”
毒蠍子心痛至極,上前抱住明月聖女:“別慌,別怕,我能治好你的,你怎麼早不告訴我?”
“沒用的……”明月聖女搖了搖頭,“我體內的毒早已深及五臟六腑,我沒告訴過任何人,我不想別人看輕了我,以爲一個女人就不能統領息陵教。後來,我就更不想說了,我不想關心我的人爲我擔心,但這一次,爲了留住他,我把我最後的秘密都說出來了,求他同情求他施捨,我都做到這份上了,我怎麼能回頭呢!”
毒蠍子緊緊擁住她:“是我的錯,是我疏忽了,我竟然沒有察覺到你一直在飽受折磨。放心,我一定能救你,我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能讓你有事。”
南聖女看到屋裡這一幕,看了眼身邊的圖奇棠,顫聲道:“這就是你放棄公主的理由?”
圖奇棠憐惜地望着痛哭的明月聖女,低低地說:“我想,燁兒她會體諒我的。”
“如果毒蠍子醫好了聖女,你和公主以後還會在一起吧?”南聖女追問道。
“以後,不知道這個以後要過多久,但無論多久,我都會等着那一天。”圖奇棠低頭看着手裡的笛子,脣邊漾起一抹苦澀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