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來之前,夜色往往愈發濃郁,敞開門窗的寢宮之中影影綽綽難辨東西,牆角處傳來細微的呻吟,剛剛甦醒的沉香睜開雙眼看向窗外,濃到化不開的夜色像極了她現在的處境,茫茫不知所措,已然走到了盡頭。
沉香的四肢恢復了些許知覺,不過還不能活動自如,她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像是被點了啞穴。在這孤獨無助的時刻,她心裡想的還是他,只有他。伊桑克會來救她嗎?沉香苦笑着搖頭,她太愛他了,甚至還不曉得他對她有沒有愛,正如圖奇棠所說,哪個男人會把自己深愛的女人拱手相讓。既然沒有愛,他又怎麼可能來救她呢!
天亮之後,她就會被帶到國王面前接受審判,刺殺大漢公主只有死路一條,走到這一步,她說不清自己後不後悔,爲他做過的一切,她都不曾後悔。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從他把她從人販子手裡救出來的那一刻,就註定了她要以命償還。
伊桑克貴爲鬱成王子,他本可以繼承王位,成爲一國之君。要不是大漢與大宛的這場戰亂,他已經實現了所有願望,而不是寄人籬下忍辱負重,淪爲大宛公主的玩物。雖說他是駙馬,但大宛人都知道他能獲得公主的青睞,不過是因爲他懂得討女人的歡心。年輕有爲的伊桑克王子,遭逢了巨大的變故,不得不依靠一個老女人過活,他心中的委屈又有誰瞭解啊!
她瞭解他,她知道他心存遠大的抱負,他完全可以成爲明君,將鬱成也變爲西域的強國。可是大漢的鐵騎踏平了鬱成,無情地奪去了鬱成王室的榮耀,摧毀了伊桑克的夢想。爲了生存,他躲在女人的石榴裙下,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恥辱。
伊桑克堅持到現在,只爲親手爲他的父王報仇,國仇家恨他一分一秒都未曾遺忘,他等這個機會很久很久,久到就快支撐不下去了。每天看着那個老女人的臉色,裝作癡愛她的樣子,還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捲土重來麼!
沉香鼻尖一酸,淚水沿着臉龐緩緩滑落,他不愛她,這沒什麼值得傷心的,但沒有機會再幫他,她心裡着實難過。一想到自己在圖奇棠懷裡喪失了理智,她就恨不能親手了斷自己,得不到伊桑克的愛,也不能在別的男人身上尋找溫暖,她是世上最差勁的刺客。
淚眼朦朧之間,她看到了窗外一閃而過的身影,那熟悉的身影令她悸動,難道,他真的來救她了?沉香淚如泉涌,心裡暖融融的,也許,他不像她想的那麼絕情,他還是想着她的,這不,他冒着生命危險來救她了!
然而,沉香等到的不是情人溫暖的擁抱,頸間的寒意冰封了心中的暖意,雪亮的寒光刺痛她的雙眼。這就是殘酷的現實,他非但不愛她,還要殺了她,這麼多年的相處,他依然不相信她,他不相信她寧願一死也不肯交出他。
沉香擡起頭,對上黑暗中那道冰冷的視線,她多想問問他,爲什麼要這樣對她。如果她告訴他,她已經決定爲他承擔所有罪名,他會不會有一絲心痛一絲懊悔。她知道他不愛她,但現實來得太快,將她在幻想中死去的資格都剝奪了。
沉香咬着脣,終是沒有出聲,架在脖子上的利刃微微顫抖,像是猶豫該不該斬斷他們之間的牽絆。她把身子交給他,把心交給他,他卻輕而易舉拋棄了她,他是否也會捨不得?
也許吧,也許他還記得她陪伴他的每一個夜晚,也許他還記得她在戰亂中爲他擋下的那一劍,也許他還記得……
他們的緣分到此爲止,她盡了全力問心無愧,她欠他的就讓他拿去吧!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這麼做。”
伊桑克握緊了劍柄,陰鷙的目光在夜色中搜尋對方的位置,他收到情報,沉香的身份被圖奇棠識破,明天一早就要押她去見國王。他不可能讓國王見到她,要是查出來她也是鬱成人,矛頭自然就會指向他。
圖奇棠悠閒地踱步到窗前,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渾身充滿戒備的伊桑克:“殺了她解決不了問題,大漢公主知道你是幕後主使,女人常常爲難女人,女人也會同情女人。沉香攬下了所有罪名,無論我們怎麼威逼利誘,她都不肯把你供出來,你這樣做,真是多此一舉。”
伊桑克的手一抖,慢慢地放下劍,原來他誤會她了,他沒有問清楚青紅皁白就要殺她,她卻沒有解釋,她是要他後悔嗎?
“哼,消息是你散播出去的吧,你利用她引我上鉤。”伊桑克趔趄地後退了兩步,惱羞成怒地質問道。
“聰明,不愧是個王子,哦,曾經是的。”圖奇棠故意刺激他,嘲諷地笑了笑,走向他們,“不過,我可沒說她出賣你啊,怪只怪你心胸狹窄太過多疑,連自己的女人都信不過。”
伊桑克瞥了眼捂着臉哭泣的沉香,憤憤不平地瞪着圖奇棠:“她要是忠於我,爲何會被你識破?別以爲我看不出來,她就是個水性楊花的賤貨!”
沉香無力辯解,哭得更大聲了,圖奇棠坦然地笑道:“這你可怨不得她,女人在我手上都得認栽,誰叫我是天生的萬人迷呢!她只不過一時出神,清醒過來的時候卻要爲你送命呢!你不要奢求太多,能有一位捨生忘死的紅顏也該知足了。”
“廢話少說!”伊桑克揚起劍指向圖奇棠,咬着牙恨聲道,“你別得意地太早,我寧願流盡最後一滴血,也不會做階下囚。來吧,你有本事就來取我的命。”
圖奇棠無語地翻個白眼:“你們這些人,怎麼動不動就拼命呢,誰說要你們的命了?我既不是你們的仇人,也不是嗜血的殺手,殺了你們對我有什麼好處!”
沉香止住哭泣,怔怔地望着他:“你不殺我們?真的嗎?”
伊桑克當然不相信:“他要抓我們去邀功,能不留活口麼!圖奇棠,我不會讓你如願的,我就是死,也絕不在那老傢伙面前低頭。”
“你不願意向他低頭,卻躲在他女兒的裙子底下討生活,你這人還真是矛盾……”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懂什麼!”伊桑克打斷了他的話,激動地跳起來,五官扭曲成一團,“我是鬱成的王子,過去是,現在是,死了還是,我纔不屑於做他孃的駙馬……該死的老傢伙,老女人,統統不把我當人看,忘恩負義的大宛王族,大敵當前就出賣兄弟盟友,他們纔是最該死的……我也要讓他們嚐嚐家破人亡的滋味……”
“所以,你要沉香去刺殺大漢公主?你以爲公主死了,大漢就會向國王發難,要他們一家給公主陪葬?”
“當然,大漢使者就在都城,公主不明不白死在宮裡,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那老傢伙雖是大宛的國王,但在人家漢使的眼裡連個屁也不是,他以爲他能逃得過嗎?”
圖奇棠輕蔑地笑了笑:“不錯,漢使有權罷免國王,甚至治他的罪,但我不得不說,鬱成王子,你還不是大宛國王的對手,宮廷鬥爭不是你想象的這麼簡單。跟他相比,你只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三兩下就被解決了。到頭來,仇沒有報,還白白搭進了性命。”
伊桑克愣了下,眼前這位安息王子也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紀,他有什麼資格數落他。
“你算什麼?像你這種嬌生慣養的傢伙,怎麼會理解我的心情!就憑你還想對我說教,你更不是他的對手!”
圖奇棠不急着跟他講道理,不慌不忙地說:“公主若是在大宛遇難,勢必會引起兩國紛爭。不僅你我預料的到,大宛國王也能想到,你想他好不容易坐上王位,他會老實巴交等漢軍打過來嗎?不會,他有能耐稱王,自然也有本事化解危機。他會找幾個替罪羊交差,賄賂漢使平息這場風波。”
“不可能的,大漢使者不可能向着他,解憂公主是漢人,她怎麼能枉死?”伊桑克衝動地叫道。
“人死如燈滅,活着的時候是公主,死了就是鬼魂。”圖奇棠冷漠地看着他,灰眸裡充滿了譏笑,像是在譏諷他的無知,“公主遇難原本就是意外,誰會爲了意外興師動衆。漢使收了好處,又有刺客應付官差,你以爲他會深究嗎?就算他知道一切都是陰謀,他又會冒着被大宛追殺的危險,萬里迢迢回去告密麼?大漢經歷過兩次西征,漢武皇帝已是自顧無暇,哪有精力再來一次西征?”
伊桑克默然無語,聽圖奇棠這麼說,他確實想得太簡單了。牽扯到這麼多人的利益,公主的死活又有什麼關係。
“其實,你沒必要總盯住公主,報仇的方法還有很多,不要一條路走到黑嘛!”圖奇棠走到伊桑克身邊,俯身扶起沉香,“你們都不用死,該死的是那老傢伙而已,何必牽連無辜!”
伊桑克絕望地垂下頭:“可是,可是,我怎麼做才能報仇?鬱成亡國,我是惟一的鬱成王室後人,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圖奇棠意味深長地說,“鬱成和大宛本來就是盟國,你一定可以找到你的盟友。既然連死都不在乎,不如放手大幹一場,來個天翻地覆,也不枉你含冤受屈這麼多年。”
“你的意思是……”伊桑克隱約意識到了什麼。
“譬如,再來一場內亂!”圖奇棠眸子裡的笑意令人望而生畏,伊桑克和沉香不約而同打個寒顫。
伊桑克深深地吸氣,彷彿被人打通任督二脈,脈絡思路立即暢通:“我想我知道怎麼做了,可是,你爲什麼要幫我?你是安息的王子,大宛內亂對安息沒什麼好處啊!”
“我的想法,你不需要知道,我幫你報仇,你感謝我還來不及吧!接下來的事,你照我說的做,我儘可能給你提供一切便利。”
伊桑克和沉香沉浸在大仇將報的狂喜中,黎明前的黑暗悄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