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燁足足愣了十幾秒鐘,方纔反應過來眼前這名女子就是明月聖女,圖奇棠的親生母親。她僵硬地點點頭,算是承認自己的身份,側過身子請她進屋。
明月聖女的出場未免太簡單了些,在劉燁的印象中,凡是某某教的頭號女主出場必定是轟動至極的,至少也要找來四個如花似玉的少女漫天飛舞,一邊撒花瓣一邊唱着空靈的歌曲,然後女主乘坐的軟轎自空中飄然而來,層層紗幔如絲帶飄揚,緩緩盪開,露出轎子裡的那張絕美容顏。
難道不應該是這樣麼?明月聖女是息陵教的首席聖女,說她掌控息陵教也不爲過,遍佈西域各地的教衆數不勝數,勢力大到驚人,她一開口就能輕而易舉取人性命,她的指示在教衆心目中不亞於神靈的喻示。
而她,居然在下雨天一個人來了,戴着一頂樸素的笠帽,穿着一身簡單的玄衣,就這麼來了。聽說她是蛇蠍毒婦,殺人像買菜做飯一樣平常,她派南聖女控制龜茲,劉燁破壞了她們的計劃,南聖女原諒她是看在圖奇棠的面子上,明月聖女可不會給她什麼面子。
但是,明月聖女非但沒有怪她,看起來還很好相處的樣子,她一眼就認出劉燁是解憂公主,居然還笑容可掬地跟她打招呼。這簡直太詭異了。
一切出乎劉燁的想象,她杵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眼睜睜看着明月聖女施施然走進屋,在圖奇棠身邊站定,面帶微笑地看着他,柔聲問道:“王子殿下,多日未見,你還好麼?”
圖奇棠並不比劉燁鎮定多少,聽到門外傳來那道熟悉的聲音,有一瞬間就像是被雷電擊中了,來不及思考,整個人就僵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遠在斯塔拉山總壇的明月聖女竟然會來。據他所知,在這二十年間,明月聖女從來沒有離開過總壇,即使尋找聖女人選也是手下挑選好了帶上山來由她過目。
究竟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值得她親自走一趟,就算她看劉燁不順眼,想除掉她,也用不着她動手吧!還是,她當真要自己動手?她知道他和南聖女護着劉燁,惟恐其他教徒接近不了他們,所以決定親自出馬?
亦或是,她是爲了毒蠍子而來?他們之間不是有那種關係麼,老情人敘舊也不是不可能!她怕毒蠍子因愛生恨拿她的兒子出氣,毒蠍子原以爲她給他生了兒子,沒想到竟是別的男人的種,像毒蠍子這種偏激的傢伙,難保做不出給她斷後的事。於是,她只能來見他一面,平息他的怒火,保住她的兒子!
圖奇棠想了許多種可能性,但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萬一明月聖女打定主意除掉劉燁,任誰都攔不住的。目前,他還不能跟她反目,等他帶走劉燁,確定安全之後,明月聖女的威脅就不復存在了。
圖奇棠掀開被子,一手撐着矮榻,一手揉揉痠痛的後頸,儘量保持從容的樣子,起身應道:“多謝關心,其實不用勞煩您來這一趟,我沒事的。”
明月聖女眸子裡閃過一絲憂傷,她垂下眼,依然保持笑容:“王子殿下受了傷,總歸是要來看一看的,更何況,這兒還有位大漢公主、烏孫右夫人……”
圖奇棠心下一凜,下意識地衝到劉燁面前,將她擋在身後,警惕十足地瞪着明月聖女:“你想做什麼?我告訴你……”
“教主!”南聖女剛回來,就看到這一幕,雖然是她命人通知明月聖女這裡的情況,但見到她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這是常年養成的習慣,每次見她,總要擔驚受怕一番,才能恢復冷靜。
南聖女大喝一聲,阻止圖奇棠繼續往下說,大步奔進來,隨手將吃的東西遞給劉燁,示意她躲遠點兒。
劉燁心領神會,走出去站在屋檐下,望着遠處山峰籠罩着朦朧的雨霧,叢林深處那條泥濘的山路,依稀有個人影,他走走停停,看向這裡,像是在思量着什麼。沒看清楚他的樣子,劉燁猜想那八成就是毒蠍子了,興許是知道明月聖女在這兒,他迫不及待趕來,卻又不知如何面對多年未見的情人,矛盾掙扎,邊走邊想,心裡定是激動得不得了。
明月聖女看向南聖女,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南聖女硬着頭皮走上前去,單膝着地,正要問候一聲,忽覺左邊臉頰鑽心地疼,伸手一摸,臉上不知何時被開了道兩寸長的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
南聖女連忙收回手,低頭認錯:“屬下知錯,聽候明月聖女發落。”
圖奇棠的胸膛劇烈起伏,一把將南聖女拽起來:“你有什麼錯,憑什麼要聽她發落,你是聽從我的指示行事,何錯之有?”
圖奇棠怒視着明月聖女,憤然道:“要怪就怪我,一切都是我的指示,你想發火衝我來,跟她撒什麼氣!”
“一切都是您的指示?”明月聖女淡然一笑,不無嘲諷地說,“這麼說,您是承認教主的身份了?那麼就請您回聖壇吧,吾教不可一日無主,您做了這麼久的王子殿下,世間的榮華富貴都享受過了,應該也膩了……”
“我不回去,永遠都不回去……”圖奇棠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裡,指着她的鼻尖,咆哮道,“讓我回去做教主,哼,你休想!不然你就殺了我,從此你我再無干系!”
明月聖女握住他的手,輕輕放下,語氣如同春風般柔和:“好,等你願意回去的時候再說吧!不過,教主,你已經長大成人,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樣任性,這麼任性對你沒有好處!你要記住,除了我,沒有人會無條件地包容你。有朝一日你會明白,我這麼做都是爲了你好!”
明月聖女不予計較,圖奇棠也不好得寸進尺,順着臺階下來,背過身去不再看她。明月聖女搖搖頭,淡然瞥了南聖女一眼:“你回去看緊那個廢物,他若是再這麼不自量力,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的,屬下明白。”南聖女連連點頭,想起劉燁和龜茲國王的賭約,不由擔心,“可是,公主與他立下約定……”
“這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做好你應該做的。”明月聖女打斷她的話,胸有成竹地說道。
“是。”南聖女沒什麼好說的了,她這條命是圖奇棠保住的,她要是再不聽話,只怕活不過明天。
明月聖女滿意地嗯了聲,走到門口尋找劉燁的身影,卻見莫問天正在院外徘徊。她輕嘆了聲,躊躇片刻,走了出去。二十年了,他們之間總該有個了斷。
劉燁以爲明月聖女接下來要收拾她了,不料聖女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暫時顧不得管她。南聖女趁明月聖女走遠,將劉燁拉進屋,關上房門,囑咐她道:“我走之後,你就跟着教主,他去哪兒你去哪兒,明白了嗎?”
“嗯,明白。”劉燁想了想,又道,“明月聖女找我,無非是爲了賭約那件事,只要我們談妥了條件,我想,她不會爲難我的。”
南聖女面露憂色:“可是,你準備跟她談什麼條件?你們能談得攏嗎?你做任何事都爲了大漢,你可知道她心裡打着什麼算盤,萬一得罪了她,你以爲你還有命回去嗎?公主,我不是嚇唬你,倘若你當真激怒了她,恐怕就連教主也保不住你。你們漢人常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奉勸你這次暫且讓步,以後再找機會對付龜茲。”
劉燁正要開口,南聖女匆忙打斷:“不錯,這次對你來說,確實是個好機會,你也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退一步海闊天空,何必急於一時呢!況且,你的善舉世人有目共睹,龜茲百姓念着你的這份情,你還怕以後沒有機會嗎?”
劉燁猶豫了,南聖女說的話有幾分道理,收服龜茲僅憑一份賭約無異於天方夜譚,就算龜茲百姓領她的情,龜茲王室堅決不從又能怎樣,大漢方面是不可能派兵來的。就算龜茲國王願意屈服拆除神壇驅逐巫女,等她走後再建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她還因此得罪了息陵教,等於給自己樹敵。
“我會好好考慮的,不會輕舉妄動。”劉燁領了南聖女這番好意。
“考慮什麼,燁兒,別怕,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全力支持。”圖奇棠不甘願嚮明月聖女認輸。
南聖女愁眉苦臉地勸道:“教主啊教主,你真以爲你能保住公主麼!不要觸犯她的底線,不要挑戰她的極限!她說的沒錯,你太任性了,說句不中聽的話,你還不是仗着自己是她兒子有恃無恐麼!她一而再地忍讓,無非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願回到聖壇。如果你讓她看不到希望,她還會繼續容忍你嗎?在她心裡,息陵教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她都可以失去。別忘了,她早已做好失去你的準備,你若是不能通過重重試煉,不能成爲教主,你也不會知道她是你的母親。”
圖奇棠沉吟半晌,苦笑道:“是啊,我要是不能成爲教主,她根本不會認我這個兒子,死就死了,跟那些無父無母的孩子一樣。她不是容忍自己的兒子,而是容忍息陵教的教主,她知道培養出合格的教主多不容易,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放棄。”
有時候,說真話格外傷人,卻又不能不讓他認清現實。南聖女傷心地無話可說,她不想傷害他,只是到頭來還是這樣說了。
圖奇棠那雙灰眸寫滿了傷感與失落,劉燁看着於心不忍,主動拉他的手,朝他甜甜一笑。圖奇棠愣了下,溫柔地望着她,緊握住她的手,釋然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