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須靡去世之後,按照慣例被埋葬於先王陵墓旁邊,那時候的烏孫對葬禮儀式並不講究,也沒有大漢王族修建陵園的排場。由於墓道事先都是挖好的,棺木也在數十年前都準備妥當,軍須靡的遺體被安置好之後,封上墓道,葬禮就算是完成了。
生爲昆莫草原之王,死後也不能顯得寒酸,須其格爲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最值錢的寶物,並將他的佩刀擦拭得雪亮,放在他右手邊。在須其格的精心裝扮下,軍須靡又恢復了以往的英勇,看着侍衛們將他放入棺木,須其格又忍不住大哭起來,撲到棺蓋上呼喚他的名字。
“大王,大王,來世我們還要做夫妻,不管你去了哪兒,我都會找到你的……”須其格哭得這麼慘烈,並不是裝出來的,也許她之前對軍須靡有過埋怨,但她終於明白過來他纔是值得她用生命珍惜的人。
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懂得珍惜,須其格後悔當初沒有對他好一些,後悔爲了一點小事跟他斤斤計較,後悔沒有聽他的勸誤信匈奴的王兄,後悔自己引狼入室惹他生氣。她有太多事要後悔,但到了這一步,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姐姐,節哀順變!”劉燁望着眼前這座約莫一人寬的棺木,不由感慨萬分,人死之後什麼都帶不走,生前追求的名利地位統統帶不走,人生在世,只有做些有意義的事,才能不枉活一回。
泥靡低着頭一直哭,他明白最寵愛他的父王走了,從今以後,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他記得他答應過父王的話,要好好照顧母親,聽左賢王和右夫人的話,將來像父王一樣成爲草原之王。
老賢王吸了吸鼻子,粗重的大掌輕柔地摩挲着泥靡的腦袋,此時,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安慰失去父親的孩子。別人都稱他是草原第一勇士,冷血無情的刀客,其實他也有一顆溫柔細膩的心,軍須靡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侄兒,先王剛走的那會兒,烏孫到處都是凋敗淒涼的景象,軍須靡省吃儉用帶頭幹起粗活,硬是一點一滴把國庫充實起來。
烏孫草原如今遍地是牛羊,不能不說是軍須靡的功勞,藉助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烏孫養育出來的天馬體格健壯價值千金,成爲西域乃至大漢的第一良駒。烏孫國漸漸強大起來,軍須靡也老了,曾經身高八尺體重近二百斤的壯漢,臨死的時候只剩下一把骨頭,怎能讓人不悲傷。
聚集在帳外的長老大臣束手而立,紛紛低下頭,恭恭敬敬等着送軍須靡最後一程。他們等不及弄清楚遺囑上寫了什麼,但這點君臣之禮還是他們應盡的義務。送軍須靡安心上路,他們再爭再吵也不爲過。
八名侍衛擡着棺木步履沉重地步入墓道,劉燁攙扶着須其格緊隨其後,直到墓道口才停下來,看着那座棺木消失在墓道盡頭,須其格哇地一聲大哭:“臣妾從此再也見不到大王了,大王您要保重……”
老賢王牽着泥靡的手站在她們身後,泥靡仰起頭,淚眼汪汪地問道:“父王以後就只能睡在那種陰冷潮溼的地方嗎?”
老賢王鼻子一酸,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輕嘆了聲:“那是你父王長眠之地,他不會感到冷的。”
“哦,那就好。”泥靡垂下眼簾,自言自語道,“原來長眠之地是這樣子的,以後我死了,我不要睡在這種地方,我怕冷……”
從墓地回來已是傍晚,須其格哭得只剩下半條命了,聲聲哀嘆着自己命苦,有氣無力地掛在劉燁身上,緩緩走回草原。
長老大臣們還沒散場,看到左右兩位夫人,相互使了個眼色,步調一致地迎上前去,依然是那副恭敬的表情:“左夫人,右夫人,請二位信守承諾,宣讀先王遺囑。”
“你們……”須其格氣得渾身發抖,她慢慢推開劉燁,走向那幫不知廉恥的長老大臣,微微眯起紅通通的杏眼,盯着他們看了半天,看得他們心裡發毛。
忽然,須其格用盡全身力氣尖叫起來:“你們這些畜牲,你們該遭天打五雷轟!”
罵完這兩句話,須其格兩眼一翻癱倒在草原上,劉燁和泥靡連忙將她扶起來,試下鼻息相當微弱。
“大夫……”劉燁召來隨時待命的大夫,忙道,“你們送左夫人和世子回去休息。”
“遵命,右夫人。”大夫們給人看病沒問題,跟人吵架就不行了,他們打心底裡同情兩位夫人和小世子,卻又不是長老大臣們的對手,只能盡好自己的本分,照顧好病人再說了。
“右夫人……”泥靡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他不安地扯住劉燁的衣袖,生怕會被這些豺狼永遠趕出草原。
“世子,照顧好母親,其他的事不用擔心,回去好好睡一覺。”劉燁微笑着安慰泥靡,她雖不能親手殺了那些畜牲,但至少能保護他們母子不受欺負。
泥靡沒來由地相信她,重重點頭不再多言,擁着母親走回蒙古包。現在的他沒有能力保護母親,將來等他長大了,他一定會雙倍討回他和母親受到的屈辱。
送走須其格和泥靡,劉燁轉身看向早已按耐不住的長老大臣,冷若冰霜的面容尋不得一絲慌亂不安。
“右夫人……”領頭那位莫扎長老是烏布吉長老的死黨,烏布吉長老慘死獄中,烏布吉家族流放邊疆,這筆賬還沒跟眼前這個罪魁禍首清算。如今先王已經逝去,留下令人惴惴不安的遺囑,這位陰險毒辣的右夫人居然挑唆左夫人與他們爲敵,想方設法阻止遺囑曝光、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倒要看她如何招架。
莫紮上前一步,昂首挺胸地斜眼瞥她,收起之前佯裝出來的謙卑,陰陽怪氣地哼道:“別以爲你拉攏了左夫人和老賢王,就能跟咱們對着幹,你在背後使的那些陰謀詭計,休想瞞過咱們的眼睛。你之所以遲遲不敢宣讀先王的遺囑,因爲遺囑被你做了假,不知道寫了多少對你有利的東西。咱們歷代都是烏孫的長老,有責任揭穿你的真面目,還烏孫百姓一個真相。”
話音剛落,劉燁一巴掌打過去,打得莫扎晃悠悠後退兩步,她這巴掌力道並不大,只是他事先沒有半點防備,壓根也沒想到她竟敢當衆賞他巴掌,連驚帶嚇才被她打飛出去。
莫扎那張老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直指劉燁鼻尖,煽動他的同黨:“大家看哪,這個漢女,她根本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呀,她敢打本長老,就是挑釁整個烏孫王室……”
在他的教唆下,其他長老大臣也存不住氣了,紛紛叫嚷起來:“漢女,滾回大漢去,快滾……”
正在氣頭上的莫扎跳起來撲向劉燁,他從沒在人前受辱,就連軍須靡在世的時候,也不敢對他如此無禮。他氣昏了頭,管她是烏孫右夫人還是大漢公主,都要先打一頓再說。
劉燁輕蔑地笑了笑,身形一閃,輕而易舉躲過他的襲擊。老賢王一直在她身旁,沒想到她會對莫扎長老出手,一時愣住了,但看到莫扎要打回來,又恢復了神智。不管怎麼說,他都不能讓劉燁捱打,來不及思前想後,冒着與所有長老交惡的危險,上前一步抓住莫扎的手腕,大喝一聲,將他丟出好幾米遠。
“老賢王,連你也喝了這漢女的迷湯?”衆人不敢相信地質問道,七嘴八舌地罵起來,“你是烏孫世襲的賢王,你跟咱們是自己人,沒想到你竟然臨陣倒戈,偏袒起一個無惡不作的漢女,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你好歹也是草原第一勇士,現在反倒怕起大漢的臭娘兒們,你簡直不是男人,給烏孫人丟臉。”
“你兒子被那漢女迷住了,迷得暈頭轉向,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如今連老子也被她迷得團團轉,是不是你們爺倆都睡過她的暖被窩……”
“住口,誰再敢胡說八道,我殺他全家!”老賢王的忍耐到了極限,別人怎麼攻擊他都無所謂,但決不能取笑他的兒子,尤其是在他面前說這種下流話。
老賢王一發威,那些碎嘴的老男人倒真不敢亂說了,老賢王這一輩子殺人無數,早就不怕惡鬼纏身,殺誰全家不是說着玩的,反正他也不在乎。
嘈雜的人羣難得安靜下來,劉燁指着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莫扎,鏗鏘有力地說道:“大膽莫扎,你竟敢詆譭先王,污衊本夫人,本夫人沒有立刻處死你已是念及先王的面子,你說,你知不知罪?”
莫扎愣住了,反問道:“我何罪之有?你這漢女,少在這兒妖言惑衆!”
劉燁冷哼了聲,數落起他的罪行:“你詆譭先王沒有盡到昆莫本分即是不忠,污衊本夫人篡改先王遺囑即是不義,不忠不義之輩,也配自稱烏孫長老?左夫人是世子的母親,老賢王是世襲的王族,他們憑什麼被本夫人拉攏?還不是你這等鼠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先王有旨,召齊所有王族成員宣讀遺囑,如今人還沒到齊,你們急什麼?難道還有人妄想染指昆莫寶座?”
莫扎眨了眨眼睛,指着自己說道:“我,我怎麼就成不忠不義了?還有你,上次左夫人說下葬之後宣讀遺囑,現在你又說等王族成員到齊,究竟我們該聽誰的。”
“下葬之後召齊王族成員當衆宣讀遺囑,這就是先王的原話,我們都沒說錯,你還有什麼疑問?”
莫扎咬咬牙:“好,就算先王是這麼說的,那你現在爲何還要藏着掖着,王族成員不是已經到齊了嗎?你自己看哪,所有長老大臣都到齊了!”
“哼,你哪隻眼睛看到人都到齊了?左賢王到了嗎?怎麼,莫扎長老,在你眼裡,左賢王不算是王族成員嗎?先王都沒否定過他的身份,就憑你?”
莫扎啞口無言,氣鼓鼓地擠出一句:“好,咱們就等左賢王回來,要是過幾天他還是沒有音訊,到時候看你怎麼交代!”
長老大臣們灰頭土臉地走了,老賢王憂心忡忡地嘆道:“索朗要是還不回來,真就沒有下次了。”
劉燁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如果翁歸靡真的不在了,她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