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麗公主突然撤兵,給息陵教留下了喘息的機會,埋伏在不遠處的騎兵不明所以,只能按兵不動靜待指示。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濃烈的血腥氣瀰漫在斯塔拉山,玫瑰色的夕陽映照着殷虹的血海,顯得格外詭異。負傷的息領教徒在同伴的攙扶下陸續回營接受治療,聖壇護法和西北兩位聖女依然不敢掉以輕心,唯恐對方撤兵只是耍詐,隨時都有可能捲土重來。
如果戰事就此結束,息陵教也已經是元氣大傷,八百教徒死傷大半,現在還有力氣拿起刀劍的人估計也就百餘人。但要是想東山再起,過些時日也能成事。不過,綺麗公主這次很明顯是動真格的了,怎麼可能留給明月聖女重建息陵教的生機,目前的情形對綺麗是絕對有利的,她那邊的兵力還很充足,按照她的個性,一定會給息陵教來個致命重擊,徹底消滅息陵教。
毒蠍子不敢相信一切就這麼結束了,綺麗公主沒有乘勝追擊,不知道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在這時候放鬆戒備只能死得更慘。除非,南聖女順利進宮,並且成功說服國王派兵援助。
“明月,聖壇八大護法和聖女雖然沒有受傷,但也是筋疲力盡了。那邊暫時沒有動靜,估計是南聖女帶援兵來了,要是這樣的話,綺麗公主就不得不放棄。”
明月聖女沒有毒蠍子那麼樂觀:“若是如此,南聖女也該回來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知道今日便是息陵教的死期。”
“你不要這麼想,天無絕人之路,這麼多年,綺麗公主一直想要除掉你和息陵教,但到後來還不是都失敗了。放心,這次攻山,安息國王一定是被矇在鼓裡的,要不然,也不能任由一個公主胡來。你看哪,那個發了瘋的公主肯定是被控制住了,否則怎會在關鍵的時候收手呢!”毒蠍子盡力安慰她,只是心裡也沒有多少底氣,調動兵權不是小事,綺麗公主的一舉一動又怎能瞞得過安息國王的眼睛。
明月聖女輕輕地舒口氣,美麗的容顏蒼白得可怕,脣邊揚起一絲苦笑,失神的雙眸盯着毒蠍子:“是時候放手了,問天,我終於是時候放手了。”
“明月,你這是怎麼了?”毒蠍子心裡覺得不妙,連忙擠出安撫的笑容,“現在一切都結束了,聖壇無損,息陵教也不會有危險了,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幫你重建息陵教。”
“不,不要……”明月聖女緩緩搖頭,移開視線看向帳外的殘陽,“這是上天給我最後一次的機會,我不能再猶豫了,必須儘快做個決定。問天,我知道我欠你很多,就當我再欠你一次好不好……”
明月聖女復又看向毒蠍子,幽幽地說:“請你幫我安置好息陵教的教徒,聖壇所有家當都在月宮裡,你拿出來分給大家。我能爲他們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既然你只能爲他們做這麼多,那就應該由你親自去做,不要假手於人。”毒蠍子心裡的不安漸漸擴散,堅持不肯幫她,“你要解決的事情多了去了,就算要遣散息陵教的教徒,那麼聖音怎麼辦,圖奇棠和柯林吉怎麼辦,你就不爲他們想想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這兩個孩子都不需要我,沒有我,他們會過得更好。”明月這番話發自肺腑,她始終不認爲圖奇棠和柯林吉會對她這個母親留有眷戀,只是想到聖音,仍不免惆悵,“至於聖音,我早就該放手,是我自私,纔會連累這麼多教徒喪生。罷了,所有虧欠都讓我來償還吧!她想要的只有聖音,現在我把他還給她,再加上我這條命,總能換回其他人的安寧。”
毒蠍子一呆,很快反應過來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只覺心裡撕裂般的痛,情不自禁地握住明月聖女的手:“明月,你,你太傻了,你把聖音還給她就是,何必要犧牲自己呢?再說,這一切的罪過不應該都怪你,你爲何要懲罰自己?你別以爲一走了之就能萬事大吉,就算你去送死,也未必能解決問題。有時候,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氣,你還有許多沒有完成的事,怎能說走就走?”
明月聖女抽出手,灰眸裡了無生氣:“問天,我只能走到這兒了,對不起,我實在沒有勇氣面對更多。你懂我,就不該挽留我,讓我走吧。”
毒蠍子說不出一個字,她說得沒錯,他知道她早晚會走上這一步。
置身於血色殘陽,明月聖女的身影被拉得好長好長,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聖壇,就像是走向新生,她和聖音終於要團圓了。明知道她等這一天等很久了,她早就等不及追隨她最愛的人,還有誰能阻止她呢!
毒蠍子目送明月聖女走遠,直到消失在山峰處的聖壇,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她爲最愛的人不顧生死,他又何嘗不是呢,他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即使他的愛註定得不到迴應,註定是別人的陪襯,他也沒有後悔過。
如今,明月聖女去尋找她的安寧,他連阻止的勇氣都沒有,他多想霸道地拉走她,讓她從此以後跟他在一起。但他做不到,也沒有辦法這麼做,因爲他比任何人都瞭解她,無論到何時,她心裡的那個人只會是聖音。
“老蠍子……”清靈和南聖女一鼓作氣上了山,遠遠就看見毒蠍子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清靈走近幾步,忍不住大聲喚道,“老蠍子,明月聖女在哪裡?快叫她出來,我們有話要對她說……”
毒蠍子聽到清靈的叫聲,後背頓時僵住了,倉促擦去臉上的淚痕,轉過身看向她們。南聖女神情凝重,就連清靈也是滿臉愁容,完全不像是解除危機之後的輕鬆。
“你們有什麼話要說?”毒蠍子幾乎是飛過去的,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明月,明月她回聖壇了,她要向綺麗認輸,挽救息陵教的教徒……”
“哎呀,不行,不行,你怎麼沒攔住她啊……”清靈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拔腿就往山上跑,跑出幾步纔想起來自己的功力比南聖女差很多,速度也慢很多,等她跑到聖壇估計已經來不及了。
清靈連忙停下來,衝南聖女大叫:“快,你快去攔住明月聖女,不能讓她做傻事……”
南聖女正想跟毒蠍子解釋,此時也顧不得理他了,一陣風似的直奔聖壇而去。毒蠍子看傻了眼,一把拉住風急火燎的清靈,追問道:“丫頭,到底出啥事了?南聖女不是進宮去求援了嗎?”
清靈甩開他的手,不屑地啐了聲:“別提那老賊了,太卑鄙了,居然等着看明月聖女和綺麗公主怎麼死的,老賊太陰險,我真替她們不值!”
“老賊?”毒蠍子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哪個老賊?”
“呸,不就是柯林吉他爹麼,除了他,天底下誰有這麼陰險奸詐!”清靈跟南聖女學會了,用老賊稱呼安息國王覺得很過癮。
“你的意思是,安息國王不僅不來救援,反而要等她們兩敗俱傷再來治罪?”毒蠍子到底是老江湖,簡短兩句話就弄清楚來龍去脈了。
“可不是麼,這老賊是不是很混賬!虧了綺麗公主是他的妹妹,明月聖女還給他生了兒子。爲了自己的王位,什麼事都做得出,我現在總算明白了,爲什麼人家都說君王無情!”清靈氣鼓鼓地念叨幾句,推搡着毒蠍子交代道,“你去告訴護法和聖女,都別再打了,撤退,撤退,回到聖壇從長計議,就算回老家也好過給人當炮灰啊!”
“是的,理應如此!”毒蠍子顧不上批判安息國王的無情無義,眼下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纔是當務之急。
“那好,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我要去找祖父,告訴圖奇棠他們。”清靈交代完後,連忙往山上奔,邊跑邊唸叨,“該死的,我要是有我祖父的本事,一定親手取了那老賊的命……”
毒蠍子沉默片刻,像是在琢磨着什麼事,想起山下還有許多教徒,只得先去解救他們。
清靈趕到圖奇棠的住處,見着藥葫蘆就迫不及待地說:“不好了,不好了,那個混賬老賊,就是安息國王要把息陵教和綺麗公主都滅了,聖壇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得儘快離開才行。”
藥葫蘆眨了眨眼睛,好一會兒才整明白怎麼回事:“哦,你說那老傢伙見死不救就算了,還打算着坐收漁翁之利?”
“對啊,就這意思!祖父,還是你聰明,一點就透!”清靈發自真心稱讚道,扭頭看向剛剛清醒的圖奇棠,又道,“你好些了嗎,彆着急,還魂丹在公主那兒,她應該也快回來了。”
“燁兒,燁兒現在在哪兒?”圖奇棠聽到劉燁的消息,直接從牀上跳下來,雖然眼前有些眩暈,還是抓住清靈的肩膀追問,“告訴我,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啊,你,你的腿……”清靈看他恢復了以往的神勇,不免有些被嚇到了,“可是,還魂丹還在公主那兒啊,你怎麼會……”
“這要多虧明月,她把自己的內力都給他了。咦?南聖女哪兒去了?你又是怎麼上山的?”藥葫蘆好奇地問道。
“南聖女跟我一起來的,她去通知明月聖女了,也是她聽到了老賊的陰謀……”清靈餘光一瞥,竟然發現竹榻上躺着的那人是柯林吉,“他,他怎麼也在這兒?”
藥葫蘆擺擺手,輕描淡寫地說:“他來行刺教主,被我打昏了。”
“什麼?柯林吉,行刺圖奇棠?原來他是老賊的內應?怪不得,怪不得公主要懷疑他了……”清靈搖晃着腦袋,難以接受層出不窮的變化,“這個世道怎麼變成這樣,看着挺好的人,原來都是心如蛇蠍的惡鬼,平日裡無惡不作的人,倒都成了有情有義逼不得已,天哪,你們究竟是人是鬼?”
柯林吉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沒想到父王竟有這種打算,不能說父王爲人奸詐,如果是他,也會這麼做的。數月之前,他沒想過害人,也沒想過什麼鬼主意,現在還不是爲了自己的利益什麼都做得出來。
藥葫蘆拍拍清靈的背:“行啦,行啦,你就是見識太少,纔會這麼大驚小怪。是人是鬼本來就很難分清楚,像我這把年紀,也不敢擔保一眼就能看穿。你快告訴圖奇棠,公主現在怎麼樣了。”
“公主和師大人去找綺麗公主了,要求她立即撤兵,他們成功了,山下已經停戰了。”清靈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一心尋死的明月聖女,拉着圖奇棠就往外面跑,“現在最該擔心的人不是公主,而是明月聖女,你娘要帶着你爹尋死認輸,我們得阻止她才行……”
圖奇棠怔住不走,清靈怎麼拽都拽不動,納悶道:“你怎麼了?她可是你的孃親,你就一點兒都不緊張?還有你爹,你還從沒見過他吧!”
藥葫蘆嘆口氣,走過來猛地拍了下圖奇棠的後腦勺:“去吧,別再鬧彆扭了,你認不認她都好,她畢竟是你娘,如果她不是把自己的內力給了你,你這條小命就危險了。她給了你兩次生命,就算之前虧欠於你也該還清了。”
清靈又拉了他兩下,圖奇棠抿了抿脣,終於邁出了腳步。
送走圖奇棠,藥葫蘆轉而面向柯林吉:“那麼你呢,你又該爲你孃親做些什麼?”
“他不是我娘,我也不是她兒子。”柯林吉低下頭,聲音沙啞又疲憊。
“又是頭倔驢!”藥葫蘆伸出食指戳了下他的腦門,“你要怪也該怪你爹,你以爲人家明月聖女願意給他生孩子啊,還不是他垂涎人家的美貌,非逼着她就範麼!你們這些人哪,有啥事只知道怪女人,就沒想過可惡的是那些臭男人。呃,雖然我也是個臭男人,但我可不會勉強哪個女人給我生孩子,也不會看人家長得好看就想占人家便宜。”
“明月聖女忍辱負重生下了你,你怎麼就沒爲她想過呢?是不是因爲她只是個邪教頭目不值得體諒,而你那個當國王的爹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說白了,你也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在你心裡,根本就看不上你孃的出身,巴不得跟她撇清關係吧!”
柯林吉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但不得不說藥葫蘆這番話讓他看清了自己,他確實很在意自己的出身,因爲他的生母來歷不明,從小受盡冷言冷語,他很介意別人提起他的身世,不願意去想母親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每當父王誇讚他,他就很開心,努力表現想要得到他的認同,不敢覬覦王位,卻也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真正的王子。
“可是,她縱容圖奇棠冒充我,把我關起來不見天日,這些都是事實吧,你也是親眼目睹的。作爲一個母親,怎麼能這樣虐待自己的兒子?”柯林吉抓住這個把柄反駁。
藥葫蘆又是一陣嘆氣:“同爲子女,爹孃也有偏心的時候,圖奇棠在她身邊二十多年,對他的感情自然多過你。況且,他又是息陵教的教主,爲了息陵教,她有什麼做不出的。不錯,她對待你的方式是有問題,但也是爲了你們兄弟倆的安全着想。無論是誰暴露了,另一個都有危險。”
“她把你關起來,給你吃給你喝,也沒虧待你啊,怪只怪沒有事先給你說清楚,但她那個人你也知道,向來只會做不會說,她把你生下來,沒有養過你一天,你想讓她跟你說什麼呢!如果她沒覺得對不起你,大可以直截了當表明身份,只是她也覺得心裡有愧,纔不知道怎麼面對你。你我都不是女人,永遠不可能體會十月懷胎之苦,你雖不是她一心盼望的孩子,卻也是她的親生骨肉,送你進宮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她要是養育你,就捨不得送你走了,你明白嗎?”
柯林吉不作聲了,他確實沒有想過這麼多,他只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痛恨明月聖女不重視他不愛護他,卻沒想過她承受過多少痛苦。
“你還記不記得,你被關起來的時候絕食尋死,是誰救了你?你那時候昏死過去應該全無印象,我來告訴你吧,是你娘救了你,她用內力延續了你的生命,把你從死亡邊緣拉回來。所以,她也給了你兩次生命,你跟你大哥都一樣,不偏不倚。”
“哎呦,說這麼多人話,我這張嘴都麻了……”藥葫蘆誇張地揉着嘴,像是真快麻得說不出話了,“你們一個一個都不省心,我都替她犯愁,算了,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愛聽不聽。你想走就走吧,找你那個無情無義的爹去吧,趁現在外面亂成一團,說不定還能碰巧幫你爹抓住你姑母,也算幫他除掉心頭大患。”
柯林吉坐在原地遲遲沒有言語,藥葫蘆歪着腦袋打量他,只見他臉上佈滿了淚痕,不由偷偷地笑起來,心想這小子還有的救。
南聖女在息陵教禁地找到明月聖女,將她看到的一切如實相告,不料,明月聖女神色如常,只是淡然一笑沒有任何表示。
“南聖女,記得你有一樁心願,就是要找到你失散多年的弟弟。實不相瞞,這些年來我派人去各地找過,都沒有他的消息,可憐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明月聖女輕嘆了聲,不無愧疚地看向她,“我對你們做過的事,不值得原諒,所以你們也不該爲息陵教陪葬。趁現在走得掉快走吧,我已經交代過莫問天,你去找他就可以了。”
“聖女大人……”南聖女叫住她,眼裡蒙上層層霧氣,“你爲息陵教付出這麼多,難道就不曾後悔過嗎?”
明月聖女沒有回頭,認真地想了想,才道:“爲了信仰付出所有,甘之如飴。”
冰棺之中的聖音彷彿熟睡一般,時光停滯在他入睡的那一刻,二十年過去了,他的容貌體態沒有任何變化。
明月聖女躡手躡腳走向他,生怕驚擾他的清夢,輕輕推開半透明的棺蓋,滿眼深情地望着心中摯愛,柔聲道:“讓你等我這麼久,你該不會怪我吧,聖音,現在我來陪你好嗎?”
“如果你這麼做,他一定不會原諒你。”
明月聖女愕然回頭,看到神韻酷似聖音的圖奇棠,淚水潸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