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糖人的攤子遠遠的擺在街尾,被一羣孩童團團圍簇着,離茶館約莫還有百來步遠,雲舒雪衣長袍,穿過熱鬧的人羣,於夕陽斜暉中踱步而去。
不多時,他買來兩個糖人,折回頭沒邁出兩步,身前陡然一陰暗,幾個熟悉的白衣人影又擋在了眼前。
雲舒目不斜視:“讓開。”
老和靠着牆,微佝僂着揹走上前來,施施然行了個禮:“見過少宗主,宗主請不要爲難屬下,老宗主身子有恙,請少宗主儘快歸家。”
雲舒目光若有似無的在幾人身上瞟過,卻說了一句讓幾位奚氏下屬摸不着頭腦的話:“你們最近似乎很閒。”
幾個下屬揣測了半晌,老和道:“少宗主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你們的少宗主,但家父確實是你們白凰族的子弟。”雲舒的嗓音淡如水:“把你們收集的關於他的所有信息都告訴我,一字不漏。”
是夜,夜涼如水。
兩人聽完本子後便回了雲霄閣。一路上雲舒的表情很是凝重,也不知在思索着什麼,回了閣裡便徑直去了自己的流雲苑。而云翎,玩鬧了一天有些乏,便回了自己的院落沐浴更衣。把自己弄清爽後,她想着雲舒近日頻頻反常的情緒,有些不放心,便做了一小鍋熱氣騰騰的桂花湯圓,用食盒子牢牢裝好,往流雲苑走去。
雲舒卻不在流雲苑,她問了問周圍的小廝,小廝回曰公子一回流雲苑只稍稍逗留了片刻便獨自離去,並未交代原因。
雲翎默了默,擺手支開小廝,將食盒子放在案几上,自己則坐在案几旁等雲舒。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等得有些倦,迷迷糊糊打起瞌睡來,不多時,竟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房間裡寂靜無聲,窗外的月從樹梢緩緩升到了墨藍的蒼穹中央,房外傳來輕微一響,隨後一角雪色衣袍露在門外。
房門外,那推門而進的人怔了一怔,似是沒料到房中還有人,待認清來人後,他立住了腳步,便那麼怔怔站在門檻之外,神情極其複雜的瞧着案几上的熟睡女子,那望向她深邃如夜的瞳眸中,彷彿蘊了無數種情緒,似迷惘似壓抑似悲似苦,千言萬語卻無聲的交織在一起,彷彿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強行抑住。
良久,他收回目光,緩緩走進房中,將牀上的雲錦薄被給熟睡的人搭上,因着這個動靜,趴下睡着的人悠悠轉醒,她揉着眼睛起身看向身側的人:“你回了?去哪了,這麼晚纔回?”
雲舒坐在她身旁,嗯了一聲,反問道:“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跑來我房間來做什麼?”
雲翎推了推一旁的食盒子:“給你送宵夜。”說着用手摸了摸食盒的外殼,站起身來:“都涼了,我去熱一熱,不然你吃了會肚痛,你等.....”
話還未落雲舒拉住了她的手,道:“不用熱了,我不餓,吃不下。”
“哦。”雲翎復又坐下來,將食盒子放到一邊,問起了之前的問題:“這麼晚,你去哪了,怎麼現在纔回,可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這本是個極簡單直白的問題,可雲舒卻意外的沉默了片刻,好久後平靜地道:“沒去哪,隨便走走而已。”
冬末蕭瑟的夜風自窗櫺吹過,雲舒剛巧坐在靠窗的位置,風吹過,帶起一陣清淺的香氣。那香氣在兩人之間縈繞不休,隱隱是從雲舒的衣袍傳來,卻並不是他常用的玉蘭香,而是旁的花香。雲翎仔細嗅了去,發現那香是冬日裡的臘梅香。
她辨出這味道之後,怔了一怔。
臘梅香,臘梅。雲霄閣歷代門人偏愛蓮花,而臘梅算是不被待見的花種,整個雲霄閣只有清玉苑纔有臘梅,而清玉苑是已故落玉公子的獨居院落,在整個雲霄閣的最西北角,位置比較偏僻,他離世後,上任閣主,也就是奚落玉的師父雲翎的外公蕭別情,害怕觸景傷情,便將那地方封了起來,自此以後年年歲歲荒蕪下來,便成了無人的廢居。
如此說來,雲舒身染臘梅香深夜纔回,是去了清玉苑了。
這並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他,爲什麼要瞞着自己?
還有,自蒙邁草原後他不經意的反常,偶爾的失神,莫名其妙的情緒波動,又是爲了什麼?
她對他,本就是藏不住話的,同樣,她亦不希望他對她有所隱藏。思及此處,她再也按捺不住,站定在他面前,緩緩蹲下身去,將頭靠在他的膝蓋上,道:“這陣子,你有心事?是不是還在想着燕北奚氏的事?”
她的烏髮並未挽起,這幾個月以來又長長了一些,隨着她的動作散散的披在他的膝蓋上,似一截烏黑柔順的緞子,雲舒輕輕地撫了撫她的發:“沒什麼事。”
雲翎的手擱在他膝上,仰頭看他,表情鮮有的認真嚴肅:“你少誆我,這些天,你很不對勁,肯定是有事的。”
雲舒的眼眸在剎那間恍惚了一下,然而那迷惘的神色只這一瞬便盡數消逝,他不自然的牽起一抹笑,隨便扯了個話題:“我在想,你的祭雪劍該怎麼修補。”
雲翎一怔:“就是想這個?”
“嗯。”雲舒給的表情很肯定。
她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但注意力卻已經被祭雪劍轉移,那劍是她使慣了的長劍利器,上次在絕情冢折斷成兩截,她懊惱了很久,此番聽說還可以修補,不由喜出望外:“你的意思是我的劍還可以修好?”
雲舒道:“誰知道啊,我這不是還在想麼。”
雲翎氣惱的捶了一下他膝蓋,道:“你不知道那還說什麼,調侃我玩麼,害我白高興一場。”話落嗔了雲舒一眼,道:“不理你了,回房睡覺。”
說罷,她趿着拖鞋,嗒嗒嗒跑遠。
她越跑越遠,他的眸光追尋着她的身影,在她看不見的瞬間,一點點逐漸沉重下來。
直到她的身影再也不見,他猶自望向初初的方向,漆黑如夜的眸中,無奈與絕望像是哀傷盡頭的亙古永夜,將世間的一切希翼盡數吞噬。這樣岑寂黯然的場景中,他喃喃自語道:“蓮生,你我之間,是不是真的如同.....”他的話音低了一低,帶着深到刻骨的壓抑,似要融進這看不見光亮的夜色裡:“——如同今日那一場戲本子?.....”
時間流轉,光陰荏苒,又是幾日後的一個深夜。
蒼穹如墨,一彎新月遙掛天邊。
狹長冷清的街道,遠遠的走來一個白色身影,夜風掠過,他雪色的衣袍如凌波拂動,在風中兀自衣袂翩躚翻飛。
即便是新年,可是一入深夜,玩鬧慶祝的人羣散去,街道依舊冷清蕭索,唯有那小巷內隱隱透出的幾簇昏黃燈火,給這夜色微微染上一層溫馨的色澤。
兩側的燈火倒影在白衣人深如靜淵的烏黑瞳中,忽明忽暗明滅不休,那樣的光景裡,他憶起了棲梧苑內的溫暖燈燭,腳下步履不由加快,盼望着快點將重獲新生的祭雪劍送到她手中。
前幾日,他得知天下鑄劍名師封一刀遊歷至衡鎮,便獨身下山,尋封一刀重新打磨鍛造,祭雪劍終於再獲新生。
他沒有告訴她,想給她一個驚喜。無論他心中的謎是怎樣,但她,永遠都是他的蓮生。那些恩怨,不管是真是假,她皆無辜,他獨自承受就好。
夜風漸大,他的步履也愈發輕快起來。可他還沒走出街道,腳下忽地一滯。
不遠的巷子口,一則黑影隱在陰暗中,那人身量矮小,一襲黑衣,頭戴斗笠,蒙着黑紗,腳步極輕,猶如踏着無聲的風降臨於地面,渾身似攏了一層朦朧的墨色霧靄,看不明朗面目。
雲舒立在三丈之外,收住腳步。他注視着那則黑影,清冷如玉的面上,沉沉若烏玉般的瞳眸緩緩半斂,掠過一抹刀鋒似的凜冽。
半晌他道:“你終究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