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家父子這一小住便是好些日子。
雲霄閣主與顏島主倒是沒什麼,那兩人興趣相投,關係簡直好的堪比親密基友,每日要麼研討武術劍術騎術甚至海外方術奇門之術恨不得只差媚術,要麼切磋棋藝、茶藝、曲藝、文藝、畫藝甚至園藝,總之排的滿滿當當,這充分驗證了兩個功成名就後的武林高人的逍遙生活,當然,這個前提是,兩個人都沒有老婆。
兩位老爺的深厚友誼下人們都司空見慣,也就不值得當做飯後閒談的話題了。正當八卦的下人們百般無聊的時候,勁爆的話題出來了。
——他們家小姐居然請顏少主來棲梧苑小坐。
閣裡上下誰都曉得,小姐同顏少主關係緊張,相處只有兩個原則,要麼鬥氣要麼視而不見。可這回,小姐居然派出了身邊的大丫頭黛衣去請顏少主來自家院子坐坐——消息一出,登時引起無數八卦大嬸的各種臆想。
臆想歸臆想,兩人確實在棲梧苑小坐了會。
那一日,陽光晴好,雲翎獨坐庭院後的蓮花潭畔。
波光盪漾的水潭內,蓮花雖然還未開,但蓮葉卻是比前些日子發的茂盛了些,熙熙攘攘的一片的清雅翠綠,似一把把撐開的碧色花傘,青嫩青嫩的色澤,好生養眼宜人。
田田的青荷畔上,雲翎沐在和煦的陽光裡,對着這一泓碧水怔怔出神,她清如剪水的瞳眸似在看着潭水,又似是透過水潭看到更遠更深的事物。
顏惜在庭院門口佇立了半晌後,方輕輕走進來。
雲翎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她不講,顏惜便也不開口,接了丫鬟奉上來的茶便搬了個椅子坐在雲翎的身後,優雅地品着香茗。
這樣的安靜令人升起奇怪的不安——靜下來的兩人,沒了往日的冷言冷語脣槍舌戰,並排坐在一起——顏惜端着嫋嫋的香茗許久沉默,而云翎看着眼底的一片清潭兀自出神。兩人神情寂寥但是都一言不發,立於一旁的下人們不禁都在恍惚中奇異的感覺到,庭院裡的男女雖然身姿離的那麼近,心思卻隔得那般遠,他們各有所思,而在他們失神的瞬間,卻又在追憶着同一個影子。彷彿雲舒出事後的這兩年,周圍始終有一個這樣的身影,在他們之間,在每個人的心中,在廣闊的雲霄閣,恍如無所不在的空氣般,清風般,月光般,揮之不去。
良久,顏惜終於打破這樣沉悶的空氣,他掛着淡淡的笑,道:“你讓黛衣請我來,就是來陪你欣賞這蓮花潭的嗎?”
雲翎目光仍舊落在那青嫩的蓮葉上,好半天后,她輕輕問:“那東西,現在在哪裡?”
顏惜道:“怎麼,你終於肯信我的話,不怕我是在誆你了?”
雲翎轉過臉,面無表情的道:“我跟我自己打賭,我信你最後一次。”
有莫名的情緒在碧衣公子春水般的眸中翻騰:“爲什麼?”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直覺。”雲翎搖了搖頭,思索了片刻,忽地譏誚一笑:“再說,這事本來就是因你而起。”
顏惜道:“那東西,就對你那般重要嗎?重要到…你願意放下對我不滿,放下我們從前的芥蒂,巴巴的請我過來?”
“你不是我,你不會了解它對我的意義。”她托腮對着那一池蓮葉淺笑,似在虛無的水面看到那朝思暮唸的容顏,旋即她轉過臉來,看向顏惜的神色瞬間恢復到了初初的譏嘲:“你不必多問,你只管帶我去就成。”
顏惜默了默,似是有些躊躇,緩緩道:“那件東西,在天獨峰。”
雲翎笑的諷刺:“那又如何?”
顏惜亦跟着笑起來:“雲世妹真是記性壞!先前我去的時候,那裡也許只算是普通的一脈山峰而已。而現在,那裡已變成你雲霄閣的禁地!非閣主以外人等貿然進入,殺無赦!”
雲翎道:“這點你勿需擔心,我自有辦法帶你去。”
顏惜緩緩展開了玉扇,虛虛的遮擋住了頭頂的陽光,從容的笑意裡忽地參雜了幾分戲謔:“可本少現在不想去,本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雲翎瞪他一眼:“你到底想怎樣?”
“想怎樣?”顏惜淺淺一笑,話鋒一轉:“聽說這玄英山腳下的衡鎮有名爲家絕色坊,裡面的梅子酒味道極好,惜邀世妹一同前去如何?”
“好!我就同你去,只要你記得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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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實的硃紅羊毛地毯踏上去有云朵般恍惚的柔軟,重重的水晶珠簾或挽或撒投下搖晃的剪影,高腳雕花的燭臺燈火閃爍越發襯得氣氛迷離,陳設華麗的大廳裡,高處處描紅繪翠,流朱煥彩。
絲竹聲悅耳,大廳中央的高臺上,一羣婀娜多姿的女子正甩開長長飛袖,鶯鶯燕燕中舞姿翩翩。
香薰濃郁的奢靡氣息中,幾個容貌姣好的年輕女子穿梭於臺下各桌前侍茶奉水,各桌旁的客人一邊飲酒品茶,一邊津津有味的觀看舞樂。
二樓的雅閣內,一對青年男女對幾而坐。
這間雅閣顯然經過精妙的設計,開着窗能清楚的將大廳景色一覽無餘,關了門窗之後,隔音效果又極好,樓下的絲竹喧譁聲半點都聽不到。
碧衣的公子淺淺啜了口茶,道:“這裡怎麼樣?”
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正拈着蘭花骨瓷碟中的梅子,那伸出的一截手腕纖細白皙帶着一串紅色瓔珞,燈光下,硃紅的瓔珞襯托的膚色勝雪。她漫不經心地道:“我只想知道東西在哪裡,其他都無所謂。現在茶坊我也陪你來了,這茶喝完了,該是你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雲世妹就這麼等不得?”顏惜低頭一笑,盈盈盪漾的臉沒有絲毫的不快。
着雪青衣的女子走進閣樓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她恭敬的衝顏惜行了個禮,道:“主子,您來了!這雅閣還習慣麼?”
顏惜點點頭,道:“還不錯,素年,你這裡年初時送的上好黎州雲霧茶還有麼,再上一壺來,這位貴客喜歡喝。”
“原來這絕色坊是你的產業。”雲翎擺擺手,衝素年道:“不必上茶了,我們這就離開。”
顏惜彷彿沒聽到她的話,自顧自道:“還有茉莉露,金絲梅,荷香酥,玫瑰松子糕各一份。”
話音落,素年便手腳輕快的領命下去。
雲翎瞪了顏惜一眼,道:“你聽不見我說的話麼…”話還沒說完,便被樓下大廳一陣喧譁打斷,雲翎往樓下一看,便見一羣氣勢洶洶的官兵持着武器闖了進來,咋咋呼呼的在樓下轉了一圈後,爲首的頭領一臉嚴肅的對正下樓的素年叮囑了一番,這才離去。
官兵一走,樓下人羣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橫刀佩劍的官兵爲何突然出現。
素年站在臺子上面,朗聲道:“各位爺,方纔那幾位官爺說,附近的燕州接二連三的發生幾起連環命案,手段詭異而殘忍,官府已經下了命令,說是殺人兇手已經潛進了橫鎮。所以今天要派官兵徹查整個橫鎮,在明日太陽落山之前,整個橫鎮城門將禁閉,不許任何人進出——所以各位爺,”素年拖長了聲音,帶着溫文而矜持的微笑:“今晚需要留宿的請儘快預訂廂房哦,不然,晚上可就難說了。”
雲翎坐在樓上,朝下一瞧,隨即輕蔑一笑,道:“顏大少主,我們走。”
身後傳來顏惜悠悠的聲音:“雲世妹稍安勿躁,衡鎮封門了,明天日落日前,誰都不能出去。”
雲翎輕蔑一笑,道:“安於聽命可不是我的作風。再說,區區幾個守城士兵能攔得住您顏大少主麼?”
顏惜撣撣衣袍,緩緩的後靠在軟塌上,目光流轉,淺笑生輝:“是啊,區區幾個草包守衛不算什麼,那幾丈高的城門亦不算什麼。雲世妹若想走,誰也攔不住,只是……”顏惜頓了頓:“清白之人何須引火上身,你還嫌這些年你們雲霄閣跟官府結怨不夠多?”
雲翎一愣,憶起前年一怒之下殺了欺壓百姓的衡鎮縣太爺兒子,從此衡鎮對雲霄閣恨之入骨,只差沒有證據帶兵攻上玄英山。一時氣結,只好重新坐回原位。
一樓大廳依舊絲竹不絕,熱鬧昇平。雲翎俯身,漠然的看着一樓臺上的歌舞歡顏道:“歌舞坊多美人,對於顏大少主來說實乃絕對的風流鄉。而且日進斗金,自給自足,不失爲一個絕妙的越潮島暗地聯絡點。剛纔那個素年,名爲管事,其實是你安插在在這邊的線人吧!”
顏惜笑而不語。
耳畔忽地珠簾簌簌一響,素年已經端着糕點送到雅閣中,她躬身將手中的精緻點心一一放到案几上。水玉白的茉莉露,玫瑰紅的金絲梅,葉青色的荷香酥,胭脂粉的玫瑰松子糕,不同的顏色配着不同色澤的托盤巧妙擺在一起,芳香隱隱,色澤誘人。
素年將點心置好後,朝雲翎輕輕躬身,道:“婢子素年,不知道這位貴客怎麼稱呼?”
雲翎道:“蕭翎。”她在外遊歷不習慣用真命,一向將雲姓換成母族的蕭姓。
“那蕭姑娘請慢用。”素年恭敬地笑。
桌子另側,顏惜優雅地吃着荷香酥,讚了一句:“今日這荷香酥甚好,你也嚐嚐。”他如東道主一般殷勤的姿態,熱情的遞了一塊給雲翎。
雲翎狐疑地睜大眼,看着顏惜破天荒的遞來一塊酥,也不接,目光在那酥上掃了掃,像看毒藥般推了回去,道:“我自己來。”
顏惜彎起脣角,淺淺一笑,話裡微微帶了一絲置氣的意味,道:“你猜的對,這酥裡確實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