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現在天獨峰絕壁下的洞窟裡面,已是一個時辰以後。
石室內,空氣潮溼而微冷,泉水淙淙之聲不絕於耳,雖然已經入冬,可清澈水潭裡的火紅睡蓮依舊重重疊疊的怒放不休,熾熱耀眼的如黃昏落日下的大片火燒雲。
那蓮花底下,透明的水晶棺裡,女子容顏如花如月,眉間一點嫣紅美人痣,安詳如生,正雙手交疊胸前,永久沉睡於花海水深處。
雲舒立在水潭旁默默看着,表情很平靜,深邃的眸中卻翻涌着無窮盡的悲慟。他緩緩傾下身,伸出手去,似想撫摸一下那女子的容顏,然而卻被玉般冰涼的水晶隔開。
他佇立良久,慢慢曲着膝蓋跪下來,低低喚了一聲:“娘——”
——他是遺腹子,出生之時母親又難產而亡,一生無父無母,涼薄無依,命運坎坷猶如浮萍飄搖,零落不知何處。長大成年後,即便知道自己父母是誰,也從見過一面,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旁人掃墓哀泣,總有點回憶來祭奠,而對他來講,父母的記憶卻半分也無,那空零零的大腦深處,唯有空白的悲慼跟永世的遺恨。
他以爲,他將帶着這個遺憾直到永生。卻沒想到有生之年,他居然能見到生母遺容,這不知是上天眷顧,還是命運的柳暗花明。一時間只覺得悲喜參雜,百感交集。
雲翎跪在一旁,心情沉重的看着那悲涼的一幕,她不忍雲舒悲痛,過了片刻後拉了拉雲舒的衣袖,勸慰道:“哥,別太傷心了。”
雲舒仍跪在那裡,默然無語,半晌後問:“我娘她爲什麼葬在這裡?”
雲翎搓搓發冷的手,道:“我也不清楚.....姨母的事是我們雲霄的禁忌,根本沒人知道.....不過我猜,是爹爹將她葬在這裡吧,爹爹或許有什麼難言之隱也說不定。”
雲舒抿脣沉默。
雲翎道:“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這樣其實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嗎,起碼你還能見她一面,起碼你還能知道她長什麼樣子,起碼你想她的時候還可以來看看......”
雲舒依舊沉默着。
“你在想什麼?是不是看到你娘,你想起之前的經歷很難過?你別難過,你還有我......”雲翎不覺泫然,用掌心覆住了他撐在地上的手,道:“等我治好了血咒,以後我都會陪着你的,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傷心難過.....”她說完,向着水潭磕了幾個頭,鄭重道:“姨母,蓮生跟你保證,蓮生會對哥哥好,蓮生有生之年都會對蓮初好,會努力讓他開心,讓他微笑,讓他幸福.....您在天有靈,請放心吧。”
雲舒偏過頭看了她一眼,道:“謝謝你,蓮生。”
雲翎向他露出寬慰一笑,又安慰了他一陣子,直到雲舒情緒稍微緩和下來,雲翎突然向着寒潭伸出一指,道:“你看!”
雲舒順着雲翎的眼神看去,便見那潭水中央,無數片碧色荷葉之上,一株與衆不同的睡蓮正盎然開放。
那是一株亭亭而立的奇特花朵,同一株花柄之上,一左一右結出兩個花蒂,雙萼並蒂,並開兩朵紅色蓮花,皆色如胭脂,大如碗口,緋紅的花瓣層層舒展開來,似上好的赤玉雕琢而成,合着花心裡金黃柔嫩的花蕊,真真別緻瑰麗。
雲翎瞧呆了去,半天都不眨眼。
雲舒道:“好一株並蒂蓮。”
雲翎道:“並蒂蓮?這就是並蒂蓮?!傳說中的合歡芙蓉?”
雲舒頷首。
雲翎目不轉睛地瞧了一會,道:“我好喜歡這花,太喜歡了,總覺得這花.....”她沉思了片刻,問:“哥,你覺得這花像不像我們?”
雲舒沉吟了半晌,道:“像啊,左邊那朵花是蓮初,右邊那朵是蓮生。”
雲翎一本正經道:“我沒有開玩笑。”
雲舒道:“我也沒有開玩笑啊,我們的關係確實就像那並蒂蓮,同生同長,同死同依。”
雲翎遺憾地道:“這並蒂蓮真是太美了,可惜是姨母的花,我不能拿走。不然我一定要抱回房裡天天看!”
雲舒摟着她的肩,道:“會有的。”
“什麼會有?”雲翎尚在雲裡霧裡,雲舒已經扯着她起身:“走吧,這裡太冷,你傷未痊癒,不能多呆,下次再來吧。”
兩人臨走之前,路過外廳的水晶壁,那壁上的懸掛畫卷裡,紅衣的女子巧笑嫣兮,當真美人如玉劍如虹。雲舒定定的瞧了一會,最後將目光凝在那一行詩上
——芷茵一別隔黃泉,碧落望斷雲過盡。
雲舒的眸光在雲過盡幾個字上轉了幾圈,腦裡霍然響起巫殘歡那一日所言之話,剎那間,有突然而至的黑色暗潮在他深邃漆黑的眸裡激盪而起,那情緒緩緩凝成一絲陰鬱,結成幽暗的深淵,埋着深不可測的猜忌與壓抑。旋即他一眨眼,將那情緒全部收斂起來,對雲翎道:“走,我們回家。”
回到棲梧院之時,雲翎發現院子里正候着兩位不速之客。
左邊客人面如冠玉,頭戴金冠,着一身絳紫鑲金色滾邊錦袍,寬大的衣襬和衣襟上皆繡出重重芍藥花,那芍藥遠看是丁香紫的顏色,可細看又透着殷殷的酒紅,襯着衣袍主人那雙驚豔灼灼的酒色眸子,稍稍上挑的含情眼角,半露未露的美人尖,說不出的綺麗妍秀,風情萬種。
右邊客人着一身石榴紅衣衫,黑如鴉羽的烏髮墜至腰際,她盤了個簡單的髮髻,並未佩戴繁雜精緻的首飾,只在左鬢旁斜斜插了一根點翠的流蘇步搖。這身平常的裝扮若換了其她女子,定然不會出彩,但輪到她身上,卻讓人移不開眼。深秋的海棠樹下,她肌膚勝雪,眉似翠羽,脣若丹朱,臉頰旁那步搖懸下來的細細流蘇穗子隨着她的蓮步微微搖晃,在日光裡撒着一芒兒一芒兒的光,亮的如同她剪水的雙瞳一般,真真是風姿卓絕,姿麗無雙。
這樣一左一右的絕色男女並排在一起,倒叫周圍一圈下人看呆了去。
踏進院門的雲翎老遠看見兩人,笑道:“小王爺,你怎麼來了?”
小王爺閒閒地拈了一枝花把玩着,桃花眼裡含着笑,道:“少揣着明白裝糊塗。”
雲翎一怔:“什麼明白?”
小王爺眼波一轉,立刻漾起盈盈秋水:“過幾天不是你生辰麼?我提前來,到時候好陪你慶祝。”
雲翎摸了摸腦袋,道:“我生辰?”想了半天突然道:“對哦,今天初四,還有幾天便是我的生辰,我竟忘了!”
小王爺往雲翎身邊一靠,拿着花枝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她的背,得意道:“看,還是我對你好吧,你的生辰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雲翎心下一暖,謝過了小王爺,又看向驚鴻,道:“驚鴻姑娘,你今兒怎麼也來了?”
驚鴻笑笑道:“聽閣裡的丫頭說,小姐你這些日子身子快好了,我替你高興,便過來瞧瞧。”
雲翎客氣的道了謝,衝李承序道:“小王爺,今兒可給你找了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吧!你一向自負貌美,可我們這位驚鴻姑娘也美的很呢,絲毫不比你差!”
小王爺長袖一擺,腰間的五色香囊香氣逼人,他鼻孔朝天哼了一哼道:“開什麼玩笑,比本王更美的人,還沒生出來呢!即便往前推三百年,往後推三百年也是找不出來的。”
“武功不行,自戀的功夫倒是天下第一!”雲翎擠兌了一句,搖着雲舒的胳膊問:“哥,你看他們倆站在一起,同樣的光彩奪目,同樣的傾國傾城,是不是特別有棋逢對手的感覺?”
雲舒沒答話,眼神專注的打量着驚鴻。雲翎霎時明白過來,驚鴻長着一張同蕭芷茵一模一樣的臉,這叫雲舒看了該是如何震驚。
驚鴻也察覺出雲舒對她的格外注意,摸了摸臉,笑道:“雲公子,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雲舒收回目光,神情化爲波瀾平靜的淡漠:“沒有。你只是與我的一位故人長的有些相似罷了。”
“誰跟這女人棋逢對手?”小王爺頗不滿的j□j嘴來,道:“這平庸女人也配做本王的對手?”
“小王爺,我不叫這女人,”驚鴻寬和一笑,狀似明媚的笑意裡帶了一絲桀驁,卻又不失禮數的提醒道:“王爺可以喚我的名字——驚鴻。”
小王爺不屑一顧的白了她一眼,倨傲道:“本王管你叫什麼?天下的女人除開親親之外,誰的名字我都沒有興趣!”他話落,託着下巴嫌棄地圍着驚鴻打量了幾圈,突然莫名其妙的將雲舒往驚鴻身邊推了推,雲舒皺起眉,正要不悅的將他甩開,他卻錯愕的喊起來,嚷嚷道:“親親親親,你有沒有發現,這女人跟雲舒站在一起,有一種好奇怪的感覺!”
雲翎聞言目光一轉,凝神去打量雲舒跟驚鴻,卻倏然愣住。
那衣着一紅一白的兩人,雖然容貌並不相似,氣質也截然相反,白衣的清冷淡泊,華涼似水,紅衣的飛揚明豔,熱情似火,但站在一起陡然便生出一種特別之感,這種感覺似乎生來而至,是一種奇妙的和諧,自然而然而又微妙,彷彿有某種特殊的因素牽引着他們——更或者,他們天生就該站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小王爺出來使個壞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