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大戶人家,必定都有一個賢良淑德、端莊雅緻的大夫人,也必定會有幾個爭風吃醋、裡外攪和的如夫人,這才能顯示出氣派和複雜,才能爲宅鬥製造出外因和內因,沈家亦如此,不過在沈家母儀天下的不是大奶奶周氏周靜雅,而是沈稼軒的母親,被尊爲老祖宗的沈老太太。
這沈老太太年過六旬,沈府統統稱爲老祖宗,外人卻暗暗稱之爲老妖精,是因爲她長的瘦小枯乾,極其精明,沈家這偌大的家業在掌舵人沈稼軒從北京讀書回來後,一直都是這個老寡婦打理,現在她是頤養天年了,卻也時不時的垂簾聽政,事不一定真管,知道兒子能力大,但顯示一下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還是非常需要。
這不,今個沈老太太就開始發號施令了,聽聞自己的寶貝孫子娶了媳婦,她叼着二尺長的旱菸袋,在炕上踮着屁股的罵,她罵人從來都只是罵兒子,然後你就會從她七拐八拐的話裡覺察出她其實是在罵你,或者罵別人。
“沈稼軒,你個不孝子,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你娶了三房媳婦都沒忘記娘,如今你有了兒媳婦就把娘給忘了,好好,我現在就找你爹去。”
虛張聲勢而已,她是連頭痛感冒都是請了中醫請西醫,還自己種植了很多大煙,收割後自制藥材,時不時的喝一口大煙水,只夢見一次死去的沈家老太爺她嚇得又是驅鬼又是安神。
大奶奶周靜雅不知是被洛醺沖喜有了效果,還是因爲自己當了婆婆心情好,總之今日比往日精神些,剛吃了一碗小米粥,就聽貼身丫頭燕子來報,說老祖宗又開始撒潑了。
周靜雅輕聲嘆了口氣,輕到彷彿是身子痛的一聲嘆息,對於婆婆,家裡除了她和沈稼軒之外,沒有人能對付得了,於是撐着想下牀,陪嫁過來的奶孃趙娘娘道:“可莫要亂動,這纔剛從死人堆裡把你扒拉出來,又開始不自量力了。”
周靜雅一條腿已經下了牀,臉色雖然漸強,但說話還是有氣無力:“我不去,就得稼軒去,你說他挺大個老爺們,經常被自己的娘罵,說出去丟人,還是我去吧。”
趙娘娘沒有辦法,唯有同着燕子兩個人,攙扶着周靜雅,這樣暖和的天,還是把她包裹得像個糉子,沈老太太人老喜歡清靜,按東大西小的規矩,獨居在東跨院,百多步的距離,周靜雅累的氣喘吁吁,到了門口聽老太太還在罵,話裡話外她已經明白,老太太是因爲洛醺沒有前來拜見她的緣故。
“娘啊,這又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惹到您老人家。”周靜雅先指派趙娘娘去找洛醺,然後進了門就已經推開攙扶自己的燕子,在老太太面前她可不敢擺譜。
老太太立即沒了聲息,她對周靜雅的尊重不單單是周氏爲人賢淑寬厚,還因爲她是正室,家裡又有些背景,所以身份地位就高別人一等。
見周靜雅臉色灰白,老太太腿腳相當麻利,哧溜下了炕,過去親自扶住兒媳,態度也轉變過來,聲音柔和得像外面縷縷春風:“皓暄他娘,你怎麼過來了,你這身子弱着呢。”
周靜雅和婆婆互相扶着上了炕,沈老太太的炕頭無論冬夏都是熱得燙屁股,她拉着婆婆的手道:“沒事,你看天越來越暖和,我一來想曬曬太陽,二來,從病了也沒怎麼過來給您老請安,媳婦心裡愧的慌。”
老太太啪的一拍炕面,嗔怪道:“這又不是大辮子的時候,我也不是那個慈禧,請什麼安。”
周靜雅知道她是心口不一,順着她的話道:“那倒是,現在什麼都平等了,但還是有個孝道不是,外面人怎樣咱不管,在我們沈家就得以孝道爲先,只是那個洛醺,皓暄太小,總得養個五七六年的才能成親,所以悄悄的接了過來,還不是爲了媳婦我這病,不過那姑娘倒是非常懂事,畢竟她爹是識文斷字的人,昨天事多,想給您請安敬茶已經是下午,風俗規矩上看死人才下午呢,不吉利,所以,今個一早她就嚷着要來。”
周靜雅只是剛剛叫趙娘娘去通知洛醺罷了,以上的這些話都是她自己替洛醺塗脂抹粉,怎麼說洛醺都是她的兒媳,是她房裡的人,洛醺在沈家出醜她跟着丟人。
兩個人剛說到這裡,洛醺就被趙娘娘帶着趕來,路上趙娘娘已經教了她很多東西,比如怎樣給老太太請安,怎樣和其他姨奶奶見禮,總之就是怎麼討喜怎麼來。
洛醺一一記下,昨晚睡的安穩,今早吃的飽,她是個頗能隨遇而安的人,也自己勸慰自己,即使改天上山當響馬,或是跑到北平、大上海那樣的地方闖蕩,總之留在沈家一天,就多吃他們的飯,不能白白給那個小屁孩當了媳婦,還擔心,假如自己做過沈家少奶奶這件事被那個歐陽知道……說不定人家會當個笑話聽。
進了老太太的屋子,被趙娘娘引導着跪地叩頭,然後敬茶,她心裡又想,我和這個老太太沒有一文錢關係,不能白白磕了這個頭,改天離開時要順走些古董啊大洋啊的什麼才扯平。
沈老太太好生把她打量一番,心裡暗想,真是個狐狸精模子,俊得像從畫上描下來似的,心裡就有了幾分忌諱,這樣的美人擱在沈家男人云集的地方,只怕要出亂子,是以給她來個下馬威道:“叫什麼?洛醺是吧,姓洛,那是無可奈何之事,祖輩傳下來的,但好端端的爲何叫個醺,聽着就咬嘴,叫個花啊草的什麼不好。”
周靜雅一邊趕緊解釋:“娘,洛先生可是遠近聞名的秀才,人家取的名字都是有講究的,聽着就是大家閨秀。”
沈老太太撇着嘴,順手把菸袋拿起含在口中,周靜雅趕緊拿了火鐮去點,老太太吧嗒,吐出一口濃煙,道:“什麼大家閨秀,不就是個窮秀才嗎,頂多算小家碧玉,這方圓百里還沒有誰敢在我沈家面前敢稱呼是大家,再說,我們這是鄉下,是靠種田爲生的人家,你看看她,細胳膊細腿,能拿動鋤頭鎬頭嗎。”
洛醺對於沈家,是打算做個過客的,也就想冷眼旁觀一切,根本沒有把自己當成是沈家人,聽老太太左右的瞧不起自己,擼了擼袖子道:“我從小還爬樹掏鳥窩呢,打仗或許男孩子都打不過我,鋤頭鎬頭算什麼。”
不得了,老太太於是又借題發揮,爬樹掏鳥窩?和男孩子打仗?這連小家碧玉都不算,分明是個野丫頭,鄉下的野丫頭好歹能放豬放牛砍柴挖菜,這城裡的野丫頭細胳膊細腿的,就是繡花枕頭,中看不要用,差不多還是個招蜂惹蝶的麻煩貨,正想斥責洛醺幾句,被及時趕到的沈稼軒制止:“娘,洛醺是初來乍到,是您的孫子輩呢,您咄咄逼人的,當心嚇到她。”
沈老太太最愛罵的是兒子,最疼最怕的也是兒子,不僅僅是這個兒子,還有一走就是七八年毫無音訊的二兒子沈稼轔,總之孩子是自己的好,於是她也就吧嗒吧嗒的吞雲吐霧,沒有再說洛醺半個字。
沈稼軒給洛醺使個眼色,示意她往旁邊站了,趁機討好母親道:“我告訴您一件大喜事,稼轔有消息了,據說還做了什麼旅長。”
沈老太太手中的菸袋啪嗒落在炕上,菸袋鍋裡點燃的煙料全部扣了出來,把好端端的一張炕蓆燒糊,旁邊的丫頭婆子急忙過來收拾。
老太太難以置信的看着沈稼軒:“你說,稼轔有消息了?沒死?還當了官?”
沈稼軒微微笑着點頭:“不錯,您說,這是不是洛醺帶來的福氣呢。”
沈老太太老淚縱橫,剛想說是,剛想說打賞,忽然就發現同兒子站在一處的洛醺,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好般配。
立即冷下臉,無名火大起:“我沈家一直都是福星高照,與她何干,另外,你繼續打聽稼轔的事,假如找到他,讓這逆子趕緊給我滾回來看老孃,還有,這個洛醺,哎呦呦這名字真是不順口,她既然是我們沈家的人了,時值春耕,明個讓她一起下地吧。”
沈稼軒看看周靜雅,她會意,重新給老太太往菸袋鍋裡裝着上好的菸絲,邊勸道:“娘,洛醺瘦小單薄的,哪裡能做得那種苦差事,家裡犁地有牛,播種有人,論不到她。”
老太太啪的又一拍火炕,從炕蓆縫裡噗噗冒着灰塵:“就這麼定下了,吃不得苦中苦當不得人上人,我當年也是瘦小單薄,也是這麼熬過來的,我百年之後你是沈家的女主人,你百年之後就是她,她必須也得熬。”
周靜雅看看沈稼軒,兩個人再不敢再言語,沒有人明白沈老太太的心思,總歸,這個洛醺個性不招搖,長的卻太過招搖,殺殺她的銳氣,磨磨她的棱角非常有必要。
洛醺像看一場與自己毫無關係的熱鬧,不發一言,聽他們一家人那裡爭來吵去,她心道,下地種田,全當是玩耍了,憋在家裡更悶,大好春光,放眼田野,那該是多恣意。
只是,第二天她真的站在田野裡幹起農活,她才知道什麼叫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