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未曾及時叫醒你呢?”顏獨步不贊同地搖搖頭,目光清澈但恍惚含着一絲溫和,就好像曠谷裡趟過一縷清風,“你總該要有些許護自己周全的念頭,否則或遲或早,你免不了要吃虧的。”
蘇錚聽了有些發怔。
望着眼前這個彷彿是關心模樣的美男子,她心裡泛上一陣陣不解。
所以這是關心的意思?
她和顏獨步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好到他就這麼當着其他人的面,如此坦然而又自然地跟自己說這些話。
最莫名其妙的,是他還拉着自己的手。
蘇錚眨眨眼睛,發現梅甲鶴兩人盯着她和顏獨步眼裡直放異光,表情相當古怪,便默默抽回手:“謝謝你提醒,我記下了。”
分明是心不在焉的語氣。
顏獨步也不再說什麼,從椅子上站起來,修身貼合的衣襬自然拂落,簡單卻精緻的暗紋隱約閃爍矜貴光澤:“那你們聊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他看看蘇錚,又轉頭看了一眼主座上的梅甲鶴,看似是示意告辭,但不知是不是蘇錚看錯,她彷彿看見顏獨步那一眼裡閃過了一抹不大客氣又不大愉快的情緒。
一定是她看錯了吧?
而且他坐在這裡,卻只說了一句話就走,就好像,他之前一直是在特意等她一樣……
蘇錚趕緊在心裡搖頭,不能這麼自戀,也許她來之前他們幾個人在談事情吧。
梅甲鶴望着顏獨步的背影消失。
眼瞼一眯。隨即呵呵地笑,叫蘇錚坐下,又問了問她的傷,然後笑吟吟地道:“你今日來。是對我的提議有了答覆了吧?”
蘇錚端正地坐着,態度恭敬,言語真誠:“是的,能成爲梅先生你的學生,這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對我一個沒有門路沒有背景,卻想涉足紫砂界的人來說,更簡直是天賜之福,事實上,若非我昨日太震驚。一時沒想明白。當時我便應該一口答應的。”
梅甲鶴摸着他的鬍鬚。等待蘇錚話裡的轉折。
果然,蘇錚頓了一下微揚起目光,有些疑惑地問:“但我也知道不單單是桃溪鎮。這整個陶都裡,想拜入梅先生你門下的人數都數不過來,你多年來也從未收過學生,爲何突然會選我?”
怎麼都不應該纔對。
梅甲鶴雖是愛才之人,今日但凡有些威望的壺藝人,都多多少少得到過他的指導,證明此人在紫砂上一直懷有一種熱情和期許,但蘇錚身上有什麼呢?她可不認爲自己天才到得到了梅甲鶴的青睞,當日在知雪堂上一番說話或許令他注意到了自己,但這未免也太牽強了。
梅甲鶴清風霽月般地坐在那處。不答反道:“我還記得你在知雪堂裡說的話,你是個有膽量有見識的姑娘,雖然莽撞了些。我也見過你在肖筱那裡做的那把壺,你是個有資質有靈性的壺藝人,當然了,算不得是那種頂天的天才。我還知道你想要在紫砂界博得一席之地,沒有抱負決心的人無論如何天資聰穎,也無法在個把月內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成爲可以成功做出一把優秀泥坯的藝人。”
“然而事實正如你所說,你沒有背景沒有門路,甚至沒有學習創作的適宜環境,而這些我恰恰都可以提供給你。除此之外,我雖然不會做壺,但我懂得不少,在你達到琅開翠那種境界前,我都足以擔任你的老師。我還能給你鋪一條安全開闊的路,任由你有多遠走多遠,有多高走多高,這些難道還不夠嗎?”
梅甲鶴的語氣是逐漸加深的,蘇錚的心也漸漸激動,最後她迎上梅甲鶴那深邃含笑的目光,那分明是挖了個閃閃發亮的坑等着獵物自己跳進去,那麼狡猾和自信,可蘇錚不得不承認,她很難拒絕。
她腦子裡轉過許多念頭,有沈時運蕭九發等人的風發超然自信勃勃,有琅開翠的清貴尊華,有肖筱的猖獗高傲。還有那麼多人,如姜師傅、如雲歌蘇耀祖,在紫砂路上苦苦鑽研,努力往上爬,還有那普通工匠、初等藝徒、庸庸碌碌的採礦工人、提起紫砂就兩眼放光的平頭百姓。
紫砂就像是一個大水缸,多少人在其中沉浮,沉到了底槽變成泥沙,或是從中開出花來。蘇錚想,她要麼不投身進去,不然,就該儘可能地選擇好的平臺,高的起點。
她緩緩點頭,望着梅甲鶴說:“是的,這些已經足夠了。”
蘇錚慢慢走在離開出梅府的路上,小雨還在飄飄灑灑地下着,磚石地面潮溼一片,有的地方還積了水,蘇錚撐着傘卻擋不住往臉上身上飛舞的雨絲,漸漸衣發都像裹了一層水汽。
她擡頭望着四周清新雅緻的佈景,頭頂曠遠的天空,心想,真的要在這裡紮下根來了吧。穩定的職業,先是學習,再是收穫,然後一家人安穩的生活,或許幾年、十幾年,甚至更久,他們一家都要定在這個南方小鎮裡,和鎮上原有的世世代代的人家再無二致。
這樣倒也沒有什麼不好,她喜歡平靜的生活,穿越之後也並未想過要到處流浪,訪遍名川大山,一屋得以容身便已很好。
只是,偶爾,看到天邊掠過的飛鳥,她會想起早已離開不知身在何方的陳解,心底涌起莫名的渴望。
一隻鳥從竹梢頭啼叫騰空,竹枝綠葉晃動不止,蘇錚踏出梅府大門,在傘下望過去,一抹黑色的影子靜靜立在竹林邊緣。
顏獨步向她微點頭,白皙的臉容,漆黑的瞳仁,帶笑時令人移不開眼,冷淡不語時更能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
蘇錚腳步遲疑了一下,向他走近。
他開口就說:“梅甲鶴收你做徒弟是因爲我的緣故。”
蘇錚露出詫異的神色,她當然知道是因爲他,但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出來:“我猜得出來,謝謝你……”
顏獨步苦笑了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停頓了一下,將先前就已經準備好的話再次斟酌過,“我近來遇到了一些麻煩,我認爲我一個人足以應付,但梅甲鶴卻以爲,若喊上幾個盟友,更能伸展得開手腳,能主動出擊。我們在這件事上產生了分歧,所以我做我的事情,他想他的辦法,結果他就找到了你,我方纔回來看到你在這裡才知道這回事。”
蘇錚睜大眼睛,這回是真的驚到了:“我?我沒什麼用吧?”
看她這樣震驚,仰着腦袋,眼珠子都瞪大了,簡直讓人能聯想到發現一座食山的小倉鼠,顏獨步無端覺得有趣,此前略有沉鬱的心情隨之一空。他微笑起來:“不是你有用……我是說,是你身邊某些人值得聯合……”
他又搖搖頭:“總之這件事對你而言不是幸事,你不該被牽扯進來,若你反悔了,我可以安排你妥善抽身,現在還來得及。”
他側開身,留給蘇錚思考的空間。
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清楚,也不能說清楚,但蘇錚是個頗聰明的女孩,她應該明白的。
蘇錚恍然大悟。
難怪顏獨步剛纔看梅甲鶴的一眼有些不滿的樣子,原來是梅甲鶴瞞着他做了他反對的事。
蘇錚覺得一定是顏獨步很反感找人聯合結盟,所以他有些生氣了。
而沒有當時就說開反而強顏歡笑,回過頭卻在這裡等着她,是想從她這裡入手,只要說服她遠遠離開,那他和梅甲鶴就不必再爭執一場,免了矛盾吧。
如果她不同意放棄這個傍上梅甲鶴的機會,不是等於跟顏獨步作對?
他會更不高興吧?
蘇錚腦子裡默默梳理了一頓,自以爲真相了,接着有些糾結。
她其實不大想放棄。
梅甲鶴啊,想做他的學生,地道他的庇護,當然要有所付出,如今看來他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要求,而是僅僅通過她去聯合幾個人……
等等,她身邊有什麼人物是值得梅甲鶴這樣的人看重的?對顏獨步有幫助的?
她一下子想到了秦孤陽。
是的,只可能是秦孤陽了,但爲什麼不直接去找秦孤陽,而是通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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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蹙眉思索,最後只能認爲自己和秦孤陽的交易曝光了。
又因爲秦孤陽對顏獨步彷彿很反感,所以要和秦孤陽綁在一起的她充當傳聲筒之類?
蘇錚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不覺嘆了口氣,這就是她的價值啊。
顏獨步見她又是皺眉又是嘆氣,遂問:“很難做決定?”
蘇錚點了下頭,忽然一個激靈,顏獨步要是很不樂意很不高興因爲她而和秦孤陽攪和起來,大可以一張口就是“我給你另外安排了誰誰誰做老師,以後給多少多少的好處,你走遠點吧”,此類的話,但他還讓自己來選擇。
他不是一個霸道的人。
蘇錚躊躇片刻,鼓起勇氣問:“你問什麼不贊同梅先生?我想他也是擔心你一個人會危險才私自做主的。畢竟人多力量大,主動出擊比起被動防守不是要好的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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