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眼前這個少女,面若春桃,身肢窈窕,玫紅色穿在她身上竟有種弱柳扶風般的纖柔美感,讓人忍不住讚一聲妙哉。
只是,蘇錚又深看了一眼,發現這姓丁的女孩臉上的粉擦得很厚,眼下有頗爲明顯的青黛,大大的眼睛顧盼之間往往閃過憔悴之色,彷彿俏皮精神只是她的僞裝,她實際上很累似的。
蘇錚心裡微訝,正要收回目光,丁凌兒的視線卻拂了過來,她身後一個侍女模樣的人在她耳邊說了不知什麼,丁凌兒的目光驟然間便變得兇狠,瞪着蘇錚就好像於千萬人中終於找到了仇人一樣。
蘇錚心裡莫名,她都不認識這個人,她何以露出這種兇光?
不過,丁凌兒,姓丁的?莫非是……
蔣管事着人搬了椅子上來讓客人們坐下,人們這時才發現來的三位客人中第三人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少年有着書生般的氣質,生得眉清目秀,一團斯文,然而卻時刻微垂着頭,氣息完全被前兩個人蓋過,可蘇錚看向他的時候,瞳孔卻微微一縮。
劉琪?!
劉琪也在這時擡起頭來,準確地看到蘇錚,又飛快地看了丁小姐一眼,做出示警的神色,隨即又若無其事地低下了頭。
這番動作雖然一瞬而過,但蘇錚還是看明白了,丁小姐果然是衝着自己來的,而且還可能當場做出什麼來,不然劉琪也不會露出那種表情。
這一個瞬間,蘇錚陡然明白過來,“面試”時莫名其妙的通融,別人似有古怪的注視,不請自來的貴客,原來都是爲了這裡。這個丁小姐想在這裡收拾自己?
可是她又是怎麼知道自己一定會在今天到日月陶坊來,以至於事先做好安排?劉琪又知道了什麼?
蔣管事也看到了劉琪,仔細地回想了一下,確定自己不認識這位年輕的公子。
作爲荊異紫砂三大巨頭之二,日月陶坊和永年東家的尹家既是競爭關係,又不乏相互合作的情況,可以說對彼此都相當地瞭解,可他確實不認識對方,既不是尹家的人,也不是尹二少平日裡的朋友。
他笑着給丁凌兒問了安。看着劉琪問道:“這位是……”
尹都淡淡地看了一眼,並無解答的意思,丁凌兒掩袖輕笑:“不怪蔣管事你不識得。這位是尹家排行十二的表哥,前些日才從鄉下回來的。”
啊?排行十二?
蔣管事心想,尹家嫡支旁支加起來不是總共只有十一位公子嗎,而且最小的不過七八歲大,怎麼會突然冒出來一個這麼大的尹十二?
隨即他想到前段時間曾經聽說尹家的家主好像有個私生子淪落在外頭。並且鬧着要接回府去的消息。
當時聽了只是付之一笑,畢竟大家族裡總是免不了這些謠言,虛虛實實不是其中人誰也說不清,莫非這位尹十二便是那個私生子?
劉琪,現在應該叫尹琪了,好似沒聽懂丁凌兒話中的諷刺意味。站起來對蔣管事微微施禮:“小輩尹琪有禮了。”
蔣管事趕忙讓開,開玩笑,他年紀雖大對方兩倍。但講究起來不過就是個打雜的,對方既然是尹家的公子,這一禮無論如何他是受不住的。
丁凌兒見尹琪表現得那麼戰戰兢兢,居然給一個下人行禮,越發看不起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想起那件事,看他都帶上了一絲惡意。
她笑着起身到四張桌子前轉了轉。看到些不三不四的作品,不禁掩脣一笑,隨後拿起雲歌做的那個半成品咦了一聲,道:“這個倒是不錯,聽說今日你們招過來的這些人裡有一個家學淵源的,家裡祖祖輩輩都是幹紫砂這一行的,這個就是她做的吧,不知是誰?”
過來應招學徒的人都一肅,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都盯向了雲歌,雲歌一怔之後臉色微微泛紅起來,有些自豪和激動地擡起下巴。
蘇耀祖看得眼紅,正好有貴人來,這是多麼好的一個機會啊,怎麼他就沒有表現的機會?
他也是家學淵源,家裡祖輩都是幹這個的啊!
蔣管事看了雲歌一眼,不知道丁凌兒什麼意思,丁家和尹家因爲有一層淡淡的姻親關係在,家裡又有兩姐妹前後嫁給縣令大人,因而家族裡也很有些產業,其中便涉及紫砂買賣,但他們只管買賣,不管制作,並不需要制壺的工匠,也從不見他們對下級工匠上心思。
蔣管事腦子裡正在轉,丁凌兒拿着那個半成品轉身走了兩步,護地手一滑,將整個圓筒摔倒了地上,恰巧滾到蘇錚腳邊,她驚呼一聲,彎身便要去撿,一邊口裡道:“我真是的,怎麼這樣不小心。”
蘇錚本來就知她來者不善,自然不想和她有肢體接觸,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丁凌兒身後的侍女見了,兩步上前撿起摔爛了的圓筒,一手推搡了蘇錚一把:“你這人懂不懂規矩,站着就站着,怎麼不給我們小姐撿起這玩意兒來?”
蘇錚沒防她有這一首,差點沒站住,趔趄了兩步,站定後定定地看着對方。
丁凌兒面一沉:“阿襄,怎麼說話呢,人家又沒有道理非要爲我撿,你怎麼能怪她?”說着上前拉住蘇錚的手,誠懇地道歉,“我的丫鬟不懂事,你別怪她,說起來是我不小心,怪不得你。”
這話說得可憐,蘇錚差點要以爲自己不給她撿泥坯是天大的錯誤似的。
她看着眼前漂亮得好像洋娃娃似的女孩子,感覺她握着自己的雙手冰冷得如同冰塊,而那雙大大的眼睛,霧氣萌生,卻彷彿潛藏着至深的怨恨一般,就那樣直接靠近地將自己望着,心中不禁一陣發寒,不動聲色地抽了手,低頭道:“小姐言重了。”
丁凌兒笑笑,將摔爛的圓筒給蘇錚,語氣特別真誠地說:“對不起啊,把你的作品弄壞了。”
衆人頓時一臉古怪。
雲歌一愣,像憋住了什麼氣似的。
蔣管事也怔了怔,才上前笑道:“丁小姐,這作品可不是這位姑娘做的,而是這位雲姑娘的。”
丁凌兒表情有片刻的僵硬:“是、是嗎?”
“是啊,而且你剛纔提到的家學淵源的人也是雲姑娘。”蔣管事很好心地解釋,“雲姑娘來自雲氏作坊,自小便學着做紫砂,雲姑娘是不是啊。”
雲歌上前溫婉地福了一禮:“小女確實自小跟隨家中長輩學習紫砂,已有九年光陰,照理說不該到日月陶坊來參加學徒招收,但小女實在仰慕日月陶坊盛名,是真心實意地想進入陶坊學習。”
日月陶坊春季招人雖然明面上說的是招收外行人才,但最後真正招進來的人大多都是會一點技藝的,不然一個一點基礎都沒有的人又是怎麼能通過層層遴選進入陶坊管事級人物的眼裡?
又不是真的招端茶丫鬟搬運小工。
這樣來說,有沒有底子、會多少並無多少妨礙,陶坊要的是喜歡這行、能幹這行、卻一直沒有機會的人,或者說,有一定能力,卻被侷限在小地方小作坊,想要搏個好前途的人。
雲歌正是這第二種人。
丁凌兒乾乾笑了聲,轉眼看向蘇錚:“那這位……”她還想說什麼,但侍女阿襄拉住了她,對她暗暗地搖了搖頭,喚了聲“小姐”。
丁凌兒咬咬嘴脣,十分不甘地樣子,轉身回了座位上,連雲歌都沒有多搭理。
雲歌還以爲會等到後續的問話,誰知道丁小姐竟沒跟她說半句話,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失望,她擡頭看了看蘇錚,眼裡閃過一絲不明神色。
而蘇錚卻在琢磨丁凌兒的話。
她提的所謂“家學淵源”好像在指她。
細細想來,確實,她以前住的外婆家,便是蘇平安生母的孃家李家,好像正是做紫砂的,雖然只是副業,但在李水村那一塊名聲倒也挺亮的。
勉勉強強,這個可以算是她的“家學”背景了。可丁凌兒怎麼知道?爲了對付自己連自己的過去都查了?
還有,聽說雲歌的來歷後,丁凌兒似乎很失望,蘇錚覺得她好像要在這個家學淵源的身份上做什麼文章一樣,只是無奈被雲歌給阻斷了。她到底想說什麼?就這麼一件事好像不能對自己造成什麼傷害吧?
蘇錚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看向尹琪,尹琪卻正暗暗看着丁凌兒,好像在警惕她又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來一般。
蘇錚更是不解,站得有些久了,堂外刮進來的風吹得她有些冷,她下意識想袖起雙手,手碰到腰間一樣硬硬的事物,神情忽地一滯。
丁凌兒看到她的表情,嘴邊挽起個得逞的笑容,轉頭對尹都說:“二表哥,這裡好無聊,我們走吧?”
尹都睃了丁凌兒一眼,目中有了然之意,他道這個表妹今日硬纏着到這裡來是爲了什麼呢?原來如此。
他微微一笑,丁凌兒頓時心如亂麻,眼睛都不敢擡,生怕被這個並不很熟又非常不好親近的表哥拆穿,然而尹都接着卻只是說:“好,我們走吧。”
丁凌兒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走了兩步忽然一摸手上,嬌呼起來:“哎呀,我的玉戒指怎麼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