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獨步的目光透着疑惑,卻是海水般的平靜深沉,琅開翠無處躲藏,心一橫說:“方纔我說的那些話,並非是作假的,其實,其實開翠真的是那麼想的。我仰慕公子,願意爲公子做任何事情,公子能否給我一個庇護之所?”
一口氣說完,琅開翠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她感覺到緊張和巨大的壓力,四處一片寂靜,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又慌又急。
她知道這造次的言語若是惹得面前人不快,那麼之前的種種努力將全部白費,或許不需要景卓動手,琅家可能便會迎來萬劫不復。
在任何一個懂歷史、知內情的人眼中,從不認爲姓景的能在姓顏的手上討得好處。這是基於兩姓的出身、百年來的種種作爲、手上所掌握的籌碼,種種差別上所作出的判斷。
最重要的是,兩個姓氏的傳承方式實在天差地別。
顏獨步有些意外,卻沒有如琅開翠擔心地那樣表現出惱怒或不屑,他甚至微笑起來:“你莫非不曾聽說過,顏氏後院裡那些女人的下場?”
琅開翠一怔,忽然從腳底冒出股股寒氣上來。
怎麼沒聽說過?
這是權貴圈子裡的禁忌,但是總有那麼些幸災樂禍不懷好意的人,偷偷地拿出來當笑料談資。
所以知道顏獨步的真實身份之後,她派人向大都瞭解他,幾個月下來,多多少少也知道了那些秘辛。
據說。顏氏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家族,每一代人無論樣貌、智慧,都是無以倫比的。他們俊美優異,心機深沉。眼界奇高,可以執掌萬千兵馬而穩坐幕後,運籌帷幄,毫髮無傷,可以揮揮手就建立起一個一個勢力,天下風雨,皆在其掌翻掌覆之間。
他們格外長壽,而且容顏不老,當外界滄海桑田生死輪迴,他們卻好像被時光遺忘。幾十年一如青春正好之時。
但也有傳言說。他們是被上蒼詛咒的一個家族。他們自身優異得可怕。是天下佳人爭相愛慕的對象,可無論哪種女人委身他們,是年輕還是年長。是健壯還是柔弱,是活潑還是文靜,都會在一至三年之內迅速枯萎,走向衰老和死亡。此外,那些女人極難受孕,即便得孕,也十之八九保不住。
若僅是如此便也罷了,但最可怕的是,有知情人士透露,大都顏府曾經不止一次有女人生育。可誕下的嬰孩無一不是身患殘疾或者面目肢體崎嶇怪異的怪物。不止那些東西無法存活,那些產婦也無一不在分娩過程中難產,被生生折磨致死,死相悽慘至極。
有人說,顏氏祖先做過虧心事,乃天地不容。
有人懷疑,如今的顏氏後人是前一輩抱養過來的,顏氏根本無法自行延續。
甚至有人懷疑,今日的顏君,根本就是開國初的那位大功臣,因爲容顏不老,長命百歲,所以誰也認不出端倪,最可靠的證據是,顏君其人位高權重卻一向神秘,外人甚至無法揣測他有多少歲。
這樣的話,自然是有誇大詆譭的成分在。
但無風不起浪,琅開翠之前也暗自嘀咕過,但看着顏獨步如此周全矜雅磊落蕭然的一個人,怎麼也不能將他與傳言中那些“千年老妖”、“採陰補陽”的誑語扯上關係。
但顏獨步問出了這麼一句話。他那嘴角堪稱溫和的笑容,一時間令人覺得心底發毛,森森然的寒氣縈繞周身,連竹葉間斑斑駁駁的陽光都失去了所有溫度。
顏獨步望着她的臉色,曾記得至適齡時,太后在壽宴上笑着宣佈要給自己指婚,於是在場的那些名門貴婦、千金小姐,都是以這種甚至於更驚恐懼怕的眼神望着自己,好像自己就是那採花大盜化作的惡毒鬼怪,會看中她們或是其女兒,而後殘害其性命一般。
哪怕他地位超然,權勢無二,卻沒有哪個人肯真心嫁給他,那些女人,但凡知道些內情的,遠遠看着自己時還會大發花癡,一旦走近,就好像見着什麼醜陋可怖的東西,哭啼驚懼不休。而那些願意主動聯姻的,都是抱着犧牲一個女兒換取幾年利益的心思。
所以,他不喜歡留在荒都啊。
他不由想到,若是蘇錚知道自己的“家族淵源”,不知會是何樣的反應。
他嘴角掠起抹苦笑。
繼而便有些煩躁,對猶自驚疑不定的琅開翠道:“如今二殿下已經重視琅家,只要你們不忤逆他,自然不會有大禍。”停頓了下,“你不必再來了。”
蘇錚在書房裡聽梅甲鶴說話,心思卻不在這上面,目光頻頻往窗外遊移。
不知道被她那麼“撞破”,那兩個人會不會繼續你儂我儂。
真是過分啊,明明那麼清冷的一個人,怎麼會對投懷送抱的女人聽之任之,就算不怒目相對出言嘲諷,也該冷然地喝止,或者叫暗處的葉十七等人出來將人帶走。
居然就那麼站着不動!
蘇錚越想越有些氣悶。可是接着卻有些發怔。
她怎麼這麼關心人家對溫香軟玉的態度?不是說好不能對他抱有幻想的嗎?兩個階層的人,一旦動心,勢必千難萬難,她完全沒有追逐他的能力。
她嘆口氣,大概是因爲半年來都不見他親近什麼異性,突然來這麼一個,感覺怪怪的吧?
梅甲鶴見她心不在焉,詫異問:“怎麼了?這麼長吁短嘆的?”
“啊,沒什麼,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梅甲鶴也不追問,笑吟吟的:“那日跟你說的事,有決斷了麼?”
蘇錚知道他問的是一起去大都的事。
她念頭在心裡轉了好幾轉,委婉地道:“大都,千里迢迢,而且我完全不熟悉那裡……”
梅甲鶴摸摸鬍鬚,笑道:“當初你也不是完全不熟悉這裡?這次又有我和獨步。這調泥我還沒教你,一起上路你也可以繼續學習。”
蘇錚有些爲難,一方面她也挺捨不得這個老師的,但也知道自己沒有充分的理由跟他們北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道路,她並不想依附別人。
她猶豫着不知怎麼回答,顏獨步卻從門外進來。
黑衣將他的氣質襯托得恰到好處,濃黑狹長的眉毛斜飛入鬢,鼻樑挺秀堅毅,淡粉色的嘴脣薄薄一抿,勾勒着優雅從容的笑意。但是想起之前他在做什麼,蘇錚腦海裡冒出來的卻是春風得意這四個字。
那雙星子般的眼眸大海般的深邃漂亮,觸及到蘇錚是僅是微微一頓,不見半分尷尬,一如既往地和頷首打了招呼,然後坐下問梅甲鶴:“我們何時啓程?”
梅甲鶴看看他又看看蘇錚,答道:“若是不出意外,就在這兩日了,你來得正好,蘇錚……”
顏獨步微一揚眉:“的確,我們這麼一走,蘇錚也不適合繼續在這裡,我們需將她安置妥當纔是。”他轉頭對蘇錚微笑着道,“你可有什麼主意?”
蘇錚愣住。
雖然沒打算和他們一起走,雖然知道梅甲鶴的意見不代表他的,但是當對方擺明着沒打算帶上她,爲什麼心裡卻一瞬間涼颼颼的。
之前的猶豫搖擺,在梅甲鶴面前的遲疑,都變得可笑矯情起來。
她想起方纔看到的那一幕,般配的,登對的,男才女貌的,想起自己故意發出的那個叫聲,想起自己明明千叮嚀萬囑咐要把持住,卻總是蠢蠢欲動的某種情懷,不知道爲什麼,竟越發覺得自己難堪起來。
她飛快垂了下眼,繼而率性爽利地笑了:“當然有主意了,不過還要好好合計合計,如果有需要幫忙的,我一定會向你和老師求助的。”
蘇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只知道輪休在家的婉約看到自己的臉駭了一跳,繡花針一下子扎進指頭裡,她一邊吮着指頭一邊驚嚇道:“大姐,你、你笑得這樣滲人做什麼?”
“滲人?很難看嗎?”蘇錚摸摸自己的臉,哎呀,笑得都快肌肉抽搐了。她揉着臉,抓起竹籃子裡的棗子,嚼着那失去些許水分而變得有些不新鮮的果肉,一直把最後十多粒吃得一乾二淨,才說:“婉約,咱們去阮南吧。立刻馬上準備,越早走越好。”
婉約和林婉意的關係很好。
所以當蘇錚帶着妹妹去找她,希望給個指點的時候,她很痛快地答應了,並且拉着二人滔滔不絕,正好她最近也要回老宅一趟,當下拍板將日程提前數日,一次配合蘇錚他們。
蘇錚倒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以前林婉意客氣和氣,蘇錚知道是衝着自己是梅甲鶴的學生,在紫砂界的前途不錯,人家想招攬自己去爲他們林氏辦事。
但是如今梅甲鶴顯而易見將從紫砂這個領域淡出,而自己沒有參加那場大賽事,也明擺着沒什麼出息了,對方卻一如既往,沒有橫眉冷對,沒有沒有冷嘲熱諷,更不像大街小巷的那些三姑六婆,指指點點,藐視不屑。
這讓她很意外,對林婉意的觀感頓時提了幾個檔次,因而在她提出一起走的時候,她想了想,就答應下來了。
完全沒有注意到,婉約眼中一閃而過的如釋重負,以及期待狠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