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一怔。
銀年紫狼,甲鶴孤陽?
這些名詞還真是熟悉啊。
她回答道:“聽過前半句,銀年指的是尹家,紫狼則是琅家,這兩家都是紫砂業三大巨頭之二,至於後半句裡,孤陽應該是指銘壺大師秦孤陽,那甲鶴莫非就是……”
錢爺爺高深地點點頭,又問:“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們桃溪鎮,不,是整個荊異縣了,這麼多人,爲何偏偏將這四方提出來說?”
蘇錚扯扯嘴角,這還真像說書人,進入正文之前先問你幾個爲什麼,把興趣熱情注意力都調動起來什麼的。
她道:“有頭有臉有影響肯定是原因之一。”她不大厚道地想,最後把秦孤陽加進來,是因爲他的孤陽二字正好諧音吧,他其實不夠格與前三者相提並論的吧。
畢竟要說名望影響,日月陶坊作爲三大巨頭之一,應該能和尹琅齊頭並進的吧,怎麼都應該比秦孤陽一個人來的厲害。
錢爺爺卻拍拍自己膝蓋說:“不錯,這二個家族二個人,正是我們荊異縣最爲了得,最受人尊敬的存在。”
“尹琅二家撐起了紫砂陶業大半邊天,百餘年來帶着我們這個偏僻荒涼的小地方一步步繁榮興盛,成爲大景朝以區區一縣而聞名天下的地方,這是絕無僅有的。而後兩者,唉,說起來也是一言難以道盡。”不知爲何嘆了口氣,“秦孤陽秦大家出名是這兩年的事,我成日躲在家裡頭因而不大熟知,梅先生倒是能知道多一點。他姓梅名甲鶴,聽說本是荊異人士,早年從仕,當到了大官。後來不知爲何就從大都那邊退下來,不做官了,是……哎?老婆子,梅先生是幾時來到咱們這的?”
錢姥姥呼嚕一聲把筷子上的麪條全吸進去,嚼了幾下就嚥了下去,一邊回想着說:“記得約莫有十年了吧。那兩年你不是還在外頭當差嗎,天天回來就跟我說那個梅先生怎麼怎麼了,激動的那個勁兒啊,我瞧你都想去人家家裡頭掃地了。”
被老妻扯出這些舊事錢爺爺臉上有點掛不住,瞪她一眼:“孩子們都在呢。什麼不好說。”又對蘇錚說:“是快有十年了,十年前的荊異,人們提起來就是一句。‘哦,那個做紫砂器的地方’,提起荊異人,大家都會說‘紫砂匠人啊’,那語氣。好像我們全是土包子似的,不屑得很。
“可梅先生來了可就不得了了。他開設學堂,專門給大家講怎麼更好地去做這個紫砂,講其它行業的規矩、境界,給我們長見識,長眼光。我如今還記得。什麼把工藝品做成藝術品,唉,這些詞可新鮮了。大家都聽得一愣一愣,以爲人家先生逗咱們的,前頭聽,轉頭就丟在腦後,結果琅家的大師和尹家的大師卻把那藝術品做出來了。這纔有了紫砂器被列爲貢品的事,我們荊異人腰桿才真正直起來。”
原來還是開一派之先河這樣的人物。
不過。工藝品,藝術品,這些是新鮮詞彙嗎?原本這裡不用的嗎?
蘇錚對古人的語言調調很不瞭解,以前唸書的時候還以爲人家日常說話都吊着無數個之乎者也,一出口就是各種句式各種通假字各種引用典故的高級文言文,她一度懷疑古人的頭腦是怎麼長的,聊天的時候能在瞬間理解到位對方的意思嗎?
不過古裝電視劇上都是挺正常的語言,偶爾一些正劇裡纔有那種地道的腔調和用詞。
等到自己穿越古代,她發現自己說話只要注意點就與人無異,後來更是知道了一個“暫住證”的說法,所以她腦海裡的東西她現在自己也分不大清是現代專有,還是古代就發明出來的。
不過,如果工藝品藝術品這種詞語以前沒有,卻是那位梅先生帶過來的,這就很有意思了。
有意思得蘇錚骨頭裡涼涼的。
“小蘇?小蘇?”
蘇錚回過神來見錢爺爺和錢姥姥有些擔憂地看着自己,婉約和糰子都擠到跟前了。
“想啥呢閨女,怎麼叫都沒聽到。”錢姥姥憂心地說,伸手摸摸她的額頭,“沒事啊。”
蘇錚呵呵笑笑,爲掩飾自己的走神就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說:“想不到那位梅先生這麼厲害,錢爺爺,錢姥姥,我得了他送的元宵,也想送一樣東西回去,你們知不知道梅先生有什麼愛好,有什麼東西是我很快就能做好,又可能讓他喜歡的?”
錢爺爺對這個顯然不拿手,聽蘇錚好像不準備聽下去,他有些失望地搔搔稀白的眉毛,坐在那裡不提供意見,過了一會兒,就起身回去了。
這時天完全黑了,堂屋只點着一盞油燈,顯得黑濛濛的,這種時候,蘇錚名義上又是滿了十五歲的大姑娘——雖然表面上實在看不出來,錢爺爺要不是對講梅先生的事感到高興,爲了避嫌是不會出來的。所以他要走,錢姥姥就趕蒼蠅一樣揮揮手,轉了頭跟蘇錚討論起來。
送湯圓來的吳嬸跟錢姥姥聊了幾句,聽說梅先生最近胃口不大好,湯圓做得再美味他都不樂意吃,吳嬸愁得眉頭都舒展不開。
梅先生也愁,大好節日居然對傳統食物食不下咽,他難道被南方人不吃湯圓不重元宵的風俗同化了嗎?
他有些煩躁地在自己院子裡踱步,忽聽到跟隨自己從北方下來的老管家老李過來了:“什麼事?”
老李微微躬身,拿着一件土黃色錦面,內襯是銀灰色錦鼠皮毛的大衣給他披上:“老爺,正月裡的天亮着呢,您小心點身子。”
梅甲鶴任由他披上大衣,轉身往檐下鋪着毛毯的太師椅裡一坐,大衣又全滑到椅背上了,他捏着眉心憂慮地說:“老李啊,你說怎麼還沒消息,明明說好就算年節來不了,元宵總是要來一趟的,他是最有分寸的人,能這麼說心裡便是有譜的,怎就無端端失約,莫非是……”
老李看着自家老爺,老爺今年才四十六歲,在最值盛年的時候從荒都裡退下來,到這個小地方一呆就是十年,他鬧不明白老爺是怎麼想的,平日也總見他樂呵呵,一個人一杯茶一盤棋,就能自得其樂消遣上一整天,還沒見過他這樣煩躁的樣子。
想到那位至今沒有消息的人,老李低聲說:“顏少爺的能力老爺您還信不過?興許是被什麼事耽誤了,您也不要太操心了,可別虧了身子到時候和顏少爺飲酒又不能盡興。”
梅甲鶴嘆了口氣,擡頭望着高掛着一輪冷月的夜空:“是啊,能叫顏家男人吃虧的人,這世上還從沒出現過。”說着他很快就恢復了平時的淡定安閒,給清凌凌的月光一照,成熟而依舊留着年輕時候俊逸剛毅的痕跡的臉龐便有一種別樣的魅力,好像是被時間的潮水沖刷去棱角而越發顯得醇煦的礁岩,冷靜,圓滑,堅硬,厚重,找不到一絲缺口。
老李看着心裡不由地輕嘆一聲,像老爺這樣的心思城府,卻跑到這裡來,把荒都拱手讓給那些人作威作福,他想想也覺得惋惜。
他道:“老爺,外頭有一位姓蘇的姑娘,便是青竹巷新住進來的那戶人家,送了一碗元宵來,您要不要嚐嚐,老奴看過了,做得,還挺不同尋常的。”
“哦?”梅甲鶴來了興致,他元宵節廣送湯圓,爲的也是多一分過節氣氛,荊異縣令甚至爲了討好他而弄了一個什麼燈市,但他自己清楚,這一切都是虛的,那種過節的感覺,沒有就是沒有,這麼多年來他還真沒收到過別人給他送的湯圓。
用別人的話來說,嚐了吳嬸的手藝,誰還好意思湊上來顯擺自己的廚藝?所以人家送回禮,不但避開湯圓,還很少送吃的,多是些穿的用的看的的東西。
“怎麼個不同尋常法?端上來看看?”正好自己也餓了。
老李將整個食盒拿上來,還是那隻他們送出去的食盒,還是那隻青花瓷碗,只是裡面的東西不再是清湯盛大白的夾心湯圓,而是一碗個頭小小,但是足夠圓潤的白色丸子,配着白蘿蔔粒,青蔥的芹菜的梗和葉子,以及幾星點的蝦皮,整個碗麪上,又是素白,又是蔥綠,又是淺紅的,看上去樸素而漂亮,一股噴香的氣味直撲鼻端。
“這是炒元宵?”梅甲鶴奇道,湯圓的確有很多種做法,葷素甜鹹都有,只是一般做成鹹的話,都是裡面夾葷肉的,做法同樣是下鍋煮煮熟,這樣配着菜做成的,還真是少見。
老李道:“老奴挑了幾個看過嘗過,都是糯米直接揉成,不夾餡的,味道也不錯,而且人家想必也是用了心的,知道老爺您喜歡吃蘿蔔。”他停了停又說,“那位姑娘還特地說過,這碗她洗過之後還有沸水煮了一會纔拿來盛元宵的。”
這是擔心被嫌棄碗是他們剛用過的吧,心思倒是細。
梅甲鶴也沒那種潔癖,他又不是貴族出身,什麼東西沒吃過,當即便夾了一個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