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並不意外杜仲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問:“這是尹琪的意思?”
“不錯。”
“他難道不清楚我和貴東家的二少爺,也就是他名義上的哥哥有過節?”
杜仲摘下帽子,拿在手裡小幅度扇了扇,臉上是那種很平和的笑容,並沒有因爲蘇錚略帶懷疑的眼神而慌張氣怒。
他說:“蘇姑娘,那算不上過節。你大約不知道,當日日月陶坊的事情傳出來後,我們東家老爺子就將二少爺訓了一頓,命他不得再與你爲難,否則你這十幾日來如何能過得這麼平靜。”
蘇錚微愣,連對方老爺子都驚動了,這倒是她沒有想過的,不過她也曾思考過爲什麼一直沒人找她麻煩,思考的結果是,當日在日月陶坊,秦孤陽是爲了她出頭的,不論他是爲什麼那麼做,又安了什麼居心,但在別人看來,他就是站在她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人物身邊。
一個圈子裡的新聞總是傳得飛快,人們害怕秦孤陽,自然會對她客氣點,這從她找到工作後去衙門將爲其兩個月的暫住證變成兩年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驗證——那專門負責這些民事事務的縣衙主簿對她的態度可是熱情了不要太多,就差拿她當貴客招待了。
她本來以爲尹都是忌憚秦孤陽才放過她,沒想到連尹家更上層的人也是如此。
蘇錚不禁想那個秦孤陽真是好本事,能量這樣強大,下次要是再遇到要不要道個謝什麼的。
杜仲又道:“但那丁家卻是個眼皮子淺不知道厲害的,丁凌兒又被教養慣了,她此時已經恨上了蘇姑娘你,之所以一直沒做什麼,是因爲你甚少出門。據杜某所知,你即將要到安貴作坊打雜的事她已經知道了。”
蘇錚看着他。
“所以,你如果來永年,不僅不用擔心尹二少對你如何,還能免受丁凌兒爲難,可謂一舉兩得。”
真的是一舉兩得嗎?蘇錚依舊搖頭:“杜掌櫃的好意蘇錚心領,但我不喜歡受控於人的感覺,到時候即使尹都不會將我如何,丁凌兒也只能對我乾瞪眼,但他們卻是主。我卻是僕,我雖不是什麼清傲的人,但身份上的這種差距恕我不能喜歡。”
杜仲苦笑。這姑娘年紀不大,說話也沒什麼技巧,但脾氣實在稱不上綿軟別人想要影響她,難。
但他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敗的人,想起來之前尹琪叮囑的話。他又道:“蘇姑娘此言差矣,什麼叫受控於人?如果在永年是受控於人,那莫非去安貴就不是了?據我看來你不是個魯莽的人,既然絕對去安貴了,想必那邢掌櫃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已經知道了,而且那樣一個小作坊。規矩又刻薄,你過去必然只能是純打雜,幹得又多又累。就算幹一年兩年也不可能得到什麼進步。蘇姑娘大好年華,難道只想在雜貨間虛度?”
蘇錚眼角一跳。
確實,安貴不是個好選擇。
地方小,掌櫃爲人刻薄傲慢,待遇也不是很好。而且之前已經說過確實只是幹髒活重活,她還沒上崗那邢掌櫃就已經再三強調到時候不能偷窺師傅們製坯。
不觀摩製坯的過程。她就算做再久又有什麼用?
但是以她現在能到哪裡去?
出了日月陶坊的事,雖說許多人私底下議論紛紛,對她這個外鄉人是又好奇又不想招惹,但行裡也沒有哪個作坊敢收她。
不是一聽她的名字就說不招人了,就是乘機打聽她和秦孤陽的關係,只有安貴邢掌櫃比較純粹,並且這還是因爲錢德寶就在那裡幹活,走了他的後門才能進去的。
當然,就如杜仲所說,什麼染衣坊,酒樓端菜洗碗的活,以她的樣貌和勤快程度,倒是不愁找不到工作,再不行,陳解師父前陣子開了一家醫館,她也可以過去投靠。但她都不中意。
左不行右不行,來了一個月,暫住證有效期眼看着都過半了,他只有先去安貴。
杜仲的話準確地說中了她的心事。
杜仲看她神情有鬆動,又加一把力道:“況且,去了永年也不一定會和尹二少碰面。”
“你可知道,像永年這樣的大字號,全縣多處都有作坊、泥場和店鋪,主要製坯的地方多是設在外郊,合採礦、煉泥、製坯、燒煉爲一體,其後再送到外面或拿到鎮上進行販售。你如果肯過來,可不是去長興街的店鋪裡幹活,而是要去鎮西的球山泥場。”
“球山泥場?”蘇錚眉心微皺,這個地方,真是聽都沒聽過。
“那裡是誰管理的?”
杜仲笑道:“正是十二少爺。”
正月的尾巴,天依舊早早地黑了,尚帶着冬日寒氣的風吹得竹林嘩啦啦地響,如一副癲狂的灰暗色水墨畫,暗暗地有點唬人。
吃過晚飯,洗了臉和腳,蘇錚關緊院門和各個房間的門,然後鑽進自己的東次間,趕快先爬到婉約和糰子的大牀上。
被窩已經被他們捂得暖烘烘,蘇錚冰冷冷的腳一伸進去先把糰子凍得哇哇大叫。
“臭小子,讓我暖一下不行啊。”蘇錚佯怒地用腳掌夾住糰子的腳丫子,小孩子的體溫要高一些,靠近這個小小的人就覺得他周身暖融融的,剛洗過一天的頭髮有種皂莢清香,又毛茸茸的很柔軟,讓人很想狠狠蹭上幾下。
糰子咯咯笑着躲避,躲了幾下看躲不過了,就很大方地說:“好吧好吧,你來暖吧。”
蘇錚和婉約又笑,蘇錚問糰子:“今天在錢爺爺學了什麼?跟大姐說說。”
“是一首詩,叫做《春日》。”
“春日啊?”蘇錚回憶着,自己小時候背過不少這樣的詩吧,現在想來是題目內容搭不上了,她感興趣地問,“背來給大姐聽聽。”
糰子小臉微微發紅,好像是害羞的樣子,不過他還是一本正經地說:“好吧,那大姐二姐你們好好聽着哦。”很嚴肅地清了清嗓子。
蘇錚和婉約看他這副傲嬌的小樣,都忍不住想笑,蘇錚豎指在脣前,示意她先聽完。
只見糰子坐正了小身子,一臉認真地微微繞着腦袋道:“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婉約聽得兩隻眼睛亮亮的,蘇錚愣了愣,用力鼓起掌來:“厲害厲害,字正腔圓,精神飽滿,糰子真棒。”她抱了抱他,問,“錢爺爺今天這了你這個?七言絕句會不會太難了?”
“錢爺爺本來要教更簡單的,是我想到大姐總說春天到了,所以想學一首春天的詩,大姐喜歡嗎?”糰子仰頭忽閃着黑亮的睫毛一派天真又期待地問。
蘇錚微愣,這才發現這個弟弟長得真是很漂亮,黑黝黝的眼珠就好像黑葡萄,在燭光下一閃一閃,好像最純淨的行程。蘇錚覺得自己心都軟了幾分,摸摸他柔軟的頭髮,道:“喜歡,喜歡極了,不過僅此一次哦,以後還是錢爺爺教什麼你就學什麼,直到你長大了,能夠自己分辨先學哪個好,哪個可以不學,知道了嗎?”
“知道了。”
蘇錚半摟着他道:“我們糰子這麼聰明乖巧,等到了三月,學堂開始招新學生了,糰子也去念書好不好?”
這裡的學堂若是低級的,就是給孩子上學啓蒙的,也有開學放假一說,因爲要和每年的春試錯開,春裡都是差不多三月份纔開始招收新學生,當然半途入學的也有,但那要走關係,準備禮物,孩子還要經過特別的考試。反正糰子還小,蘇錚也不想他變成特別的那一個,索性就等到三月,和別的孩子一起入學好了。
現在嘛,因爲錢爺爺以前是做賬房的,有一把學問和見識,毛筆字又寫得很不錯,比蘇錚那手來自蘇平安、顯得很稚氣的字可好看多了,他又喜歡糰子,所以糰子現在每天都要去跟錢爺爺練半個時辰的字,同時也學點東西,現在學的是三字經和千家詩,就當是學前班的學習了。
蘇錚並不清楚這裡孩子的學習狀態,也不知道糰子這個進度是不是合理,但見他都吸收得了,也覺得挺開心的,就沒有多說什麼,在教育上,自己是真的抓瞎,指手畫腳反而不好。
糰子有些懵懂地問:“學堂在哪裡?大姐二姐也跟我一起去嗎?”
這個問題?
蘇錚問婉約:“你想上學嗎?”
婉約被十足地問住了,駭了一下才連忙擺手:“這怎麼行,我是女孩子。”
我也知道這點。
蘇錚心說。這裡女孩子並不是不可以上學堂,只是好像家裡必須有點背景,而且那都是特別爲女孩子辦的學堂,與其說是去念書,其實什麼都教,等於是在培養淑女,這不行那不行,走路還要小碎步什麼的,笑不露齒手不過胸什麼的,蘇錚打聽回來只有反感二字可以形容心情。
送婉約去那種地方,不是剝奪她的生活樂趣嗎?
可是如果她真的想的話……以後她去工作,糰子去上學,婉約怎麼辦?天天窩在家裡做繡活?這也不合適啊,這事還是得問她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