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獨步擡步走過來,手腕一翻,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從背後翻轉出來,他蹲下將劍還給她:“多虧了這個,不然我險些要被困死。
蘇錚握着還有他體溫的劍柄,低頭撫摸冰冷的劍身,悶聲說:“能幫上忙就好,我總是添亂。”顏獨步揉揉她的頭髮,溫柔地微笑起來:“你已經很好了,是那些人太討厭,不關你的事。”
他轉頭看着顏異,一整衣襟,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多謝祖父施手相救。”
顏異擺擺手:“你把我叫回來,自己卻在皇宮裡窩着不出來,我也是閒得慌,看看熱鬧罷了。”他放過蘇錚,跟孫子談起來,“都怎麼樣了?”
顏獨步也不隱瞞:“怕還要周旋好一段時日,皇帝和謝家也不是擺着花架子看的,都裡還好說,我還壓得住,就是外面的軍隊有些麻煩。雖說開國至今都是我們顏氏自己養的,但畢竟打着景朝的名頭,皇帝明着下了聖旨派幾路大將去收編入朝廷正規軍,我雖重新拿回兵符,但想把軍隊收回來,道義上卻不大站得住腳了。”
顏異沒好氣地道:“還不是你一直採取放養方式,要不是你老子幾十年經營下來,攢了厚厚的人情在,就憑你,與那幾十萬大軍既無恩又無情,又不曾安插多少心腹進去,那些人早就投入朝廷的懷抱了!”
顏獨步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任他教訓,末了才坦誠認錯:“我以前心裡沒有成算,想着日子就這麼馬馬虎虎地過也不礙事,左右再大的基業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又沒有後人接手,心裡便不當回事。”他轉頭看了蘇錚一眼。“但如今不同了。”
蘇錚前頭聽着,驚訝於顏獨步應該是一直知道他祖父尚在人間的,而且是他將人叫回來。顏異也好像挺關心瞭解顏氏的情況似的,但後邊聽到顏獨步的坦白。又被他定定地看了一眼,她心裡就有些發熱,只覺得他那一瞥格外地燙人,既堅定沉着,又柔柔亮亮得彷彿水面上的波光,一直盪漾到人的心底去。
顏異琢磨了顏獨步一眼,又瞧瞧蘇錚。竟是很贊同地點頭:“也是,現下不是一個人了,可不能再混了。男人哪,散漫些不要緊。不經心管事混得落魄也可用一句自由瀟灑抵了,隨心就好,只有一點,絕不能讓跟着你的女人受委屈,那就是窩囊了。”
顏獨步虛心受教。
蘇錚聽得一愣一愣的。有這樣教育晚輩的嗎?
不過等回味過來顏異的話,她的臉不覺就紅了,竟不大好意思去看顏獨步的臉色,後面這祖孫倆在說些什麼她都沒怎麼去聽了,好一會兒後。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忽然小船唯一搖晃,卻是顏獨步坐了下來。
顏異嘆口氣對顏獨步道:“從小我就看出你跟你老子不一樣,他是勢要跟天鬥跟地斗的犟性子,自以爲沒什麼是他做不到的,結果他折騰來折騰去,弄得家大業大,把景朝那些個皇帝氣得要死,卻鬥損了自個兒的身子,早早去了。而你呢,寡淡得清水一樣,我就沒看出來你對什麼上過心,所以我告訴你,哪天遇上心動的女子,想過別人都能過的日子,就來找我,我給你想辦法,看來你是真的決定了。”
顏獨步一對眸子乍亮,鄭重抱拳道:“求祖父指點。”
顏異點點頭,轉頭看也一瞬間瞪大了眼睛的蘇錚:“你看過《白蛇傳》吧?”
蘇錚一愣,不知他沒頭沒腦地問這個做什麼?她答道:“自然是看過的,那片子家喻戶曉。”
顏異笑得有些古怪:“舊版裡頭有一個情節,青蛇看上了一個小青年,與他私定終身,結果把人害得奄奄一息,還是白蛇拼死纔將人家救回一條命來。你還記得是何緣故嗎?”
蘇錚仔細回憶了片刻,不確定地道:“似乎是青蛇身上的妖氣侵了人家的魂,還是損了他的陽氣什麼的。”她頓了頓,“我沒具體去看。”
她那時候掙錢還來不及,哪有那許多閒工夫。
她忽地一驚,掩住嘴:“你是說你也……”
她忍不住將他一陣打量,顏異就瞪她,接着自己也嘆氣,恍似憶起什麼,目中悠遠起來:“起初我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也帶着什麼妖氣,每個與我交歡過的女子都不能久命,後代倒是有過不少,但不是生不下來,就是畸形怪胎,煥兒他爹跟我一個毛病,就是程度沒那麼嚴重。”
蘇錚和顏獨步對視一眼,從對方的臉上發現些許的不自在——沒想到顏異會說得這麼直白呢。
不過他們哪裡知道顏異是看孫子早成年了,蘇錚又是從他那個世界穿越來的,兩人還有什麼不懂的,和他們說話又有什麼好顧忌的?
顏異說:“我琢磨了許多年,拜訪了不少奇人異士,總結出兩點。”他看着蘇錚,“第一點想必你也想到了,就是基因的問題,我這軀體本就不是這世界裡出產的,與這裡的人怕是可以算兩個物種,不過煥兒只有我四分之一的基因,他爹的症狀都能輕多了,他想必更是如此。”
蘇錚聽得有些彆扭,瞧瞧這兩人都長得與這裡人沒有什麼差異,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居然說是兩個物種……不過這話倒也不是無稽之談。
她看看顏獨步,見他沒在意,只微側着頭似在思索,便輕聲細語地道:“基因上的事怕是沒有辦法的,那還有一個原因呢?”
顏異呵呵笑了:“當然就是我真的帶有妖氣嘍。”蘇錚大驚失色,顏獨步也微微一震。顏異頗爲自嘲地摸摸鼻子,“總歸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壞了冥冥中的規矩,萬物主宰還不得生我的氣?曾有一位大能與我說,一因種一果,若想解此果還當從那源頭上找。所以你們兩個要想過好日子,需得爲我做一件事。”
蘇錚眼睫閃了閃。水波一起一伏,小小的輕舟也跟着不穩定,蘇錚若是站着。只怕東倒西歪又要掉水裡去了。她心裡也不寧靜:“什麼事?莫不成幫您再穿越回去?”
她只是這麼一說,不想顏異讚許地點點頭:“正是如此。”
蘇錚震驚地望着他。又忍不住看看顏獨步,她還沒說話,顏獨步便已問道:“祖父的意思是回到您原來的世界?若有辦法的話,您只怕早已經不在這裡了。”
“所以纔要你幫我。”顏異笑眯眯地看着蘇錚,“我二十歲穿越過來,在這塊陸地上活了一百一十九年,受過無數次傷。傷及性命的重傷不下二十次,但每次我都沒死成。也試過自殺,但除了疼得厲害倒也沒有其他太好的效果。你看看,我這麼大歲數了還這麼玉樹臨風的。都成了老妖精了,我也怪傷腦筋的。”
蘇錚驚訝地張大嘴:“你死不掉!”
她心神巨震之下連敬稱都忘了用了。
顏異擺擺手:“倒也不是死不掉,把腦袋割下來還能活得成?只是我還沒壯起膽子試試,就碰上了那大能。大能告訴我,萬物興衰自有其規律。上天不讓一個人死,逆天而行也不是好事,他替我算了算,說將來我能遇上一老鄉,那人殺得死我。興許還能送我回老家。”
他笑眯眯的,說出來的話卻讓蘇錚有些接受不了,接着甚至露出一絲急切的神色,指了指還被握在蘇錚手中的長劍,神情不覺透出幾分命令:“用你這把劍,殺我試試看。”
蘇錚大汗淋漓地驚醒過來,猛然坐了起來,牀邊坐着的小儀立即捱過來,摸摸她的額頭:“還有些燙,再吃點藥就沒事了。瞧姑娘你出了這麼多汗,要不要清洗一把?”見她臉色慘白沒有焦距的模樣,不由有些擔心,“你別太擔心了,爺好好的,大夫說還能養得好的。”
蘇錚漸漸看清眼前,燭光在室內搖曳,這裡已經是顏府,她從小舟上被帶回來了。想起小舟上的一幕幕,她不禁打了個寒戰,低頭打量自己五指張開的雙手。
青蔥一般的指頭,有着不容小視的力量,而在不久前她用這雙手殺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那利刃破入骨肉的摩擦,那鮮血濺射至手上的黏灼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血腥味,她只記得自己嚇得都不知該怎樣動彈,然後不知道怎麼又跌進了水裡,黑漆漆的水潮從頭上腳下無處不在地涌過來。
她覺得自己又呼吸不過來了。
小儀越看她越不對,越發緊張起來,忙搖晃她的肩膀:“姑娘你怎麼了?你看着我,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蘇錚這才茫然地看向他,喃喃地道:“我在做夢嗎?我竟然夢到自己殺了人……我怎麼會殺了他?太可怕了。”
小儀見着她這般,知道她是身心都受了極大的刺激,也跟着難受起來,忙道:“你沒有殺人,老太爺沒死呢。你別慌。”
“沒死?”蘇錚眨了眨眼,這才悠悠地想起了之前的情景。
夜色淒涼,冷風刺骨,顏異依舊英俊的臉閃過痛色:“……年輕時不覺得,穿越過來只覺得新奇,滿腦子都是幹一番大事,好揚名立萬,也不枉來此一趟。我運氣好,那是正值天下大亂,我挑挑選選決定扶持與我有一些情義的景兄弟,前前後後忙活了快有十年,我地位也有了,身份也有了,榮華富貴權勢名聲都有了,甚至連紅顏知己都有了許多。呵呵,就是小說裡常說的‘種、馬’了。可是擁有這一切之後,我卻越發思念起原來的世界,原來的親人朋友。呵呵,你可也有這種感覺?”
蘇錚只覺得藏在心底的某種感情被觸動,淡淡的憂傷瀰漫上來,她嘆了口氣,腦海中也掠過以前的種種,可是覺得遙遠,模模糊糊得抓也抓不住:“沒有呢,在那邊我沒有朋友,親人也全死了,一輛車撞死了我,怕是屍體早就火化掉了,來了這裡我都沒想過再回去,近來甚至都沒怎麼再想起親人。有時候沒有牽掛或許反而纔是幸運的吧。”
她忽然一悚,從那種放空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你的意思是我在這裡殺了你,你就能回去?不不,萬一失敗了呢?你會真的死掉的!”
顏異習慣性地“呵呵”地笑:“那就死唄,哪天你若活到我這麼久,就會知道繼續活下去沒多大意思,死了也沒什麼不好的,況且還有可能回到原來的地方,多划算?”
他又露出那種急切的神采,向蘇錚靠過來,張開雙臂:“你不是想和煥兒好好地在一起嗎?我死了,這世界就能恢復平衡,報應就不會再找上你們了。”
蘇錚被他近似癲狂的狀態嚇到了,急忙躲到顏獨步背後,心亂如麻。
顏獨步也有些料不及,勸道:“祖父,這事到底如何我們都不清楚,這麼玄的事誰也說不準,不如先冷靜下來,我們從長計議?”
“就你磨嘰!”顏異斥道,不耐煩地對蘇錚道,“你不急我急,你快來刺我一劍,照着心口刺!你那劍利得很,一劍就能刺得死我!快些!”
蘇錚和顏獨步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睛中讀出一個信息,顏異怕是有些異樣。
簡直像是神經錯亂了一般。
他們哪裡敢聽他的話,這麼大的事當然要大家坐下來好好商量,況且這事也不急,不差推遲個幾天。
顏獨步心裡已經打定主意要先將顏異制住,讓他冷靜冷靜。
可他還沒出手,顏異就已經要向蘇劇爪來,他趕忙阻止,兩人竟就在小舟上打鬥起來。
小舟單薄狹小得很,哪裡經得起他們這樣折騰,一下子就左右顛倒似乎稍微在傾瀉一點就會整瞍地傾覆悼。蘇錚—個沒站穩,手中的劍就飛了出去,直往水中落去。她來不及撈,眼看自己都要摔倒,忙蹲下來,緊緊攀住船沿。誰知道顏異眼睛亮,一縱身就將劍抄在了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