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大離開了望江南,那片青翠的花木,忽然就憑空消失在了茫茫戈壁灘上,唯有乾燥且帶着砂礪的風,刮過他的身體。他知道,那是葭萌的幻術,不禁自嘲的一笑,這是擺明是在說,根本不想再見到自己。
天地是寡淡的蒼黃色,偶爾有些黑色的巨石橫梗在地面,讓人看得多少有些唏噓,莫名生出一種命如螻蟻的觀感來。欒木甩了甩頭,如今還能讓他找着的“故人”已經很少很少了,時隔兩千年,不管是人還是妖,還能記得住他的,估計跟冬天的樹葉似的,凋零得差不多了。
在這一望無際的戈壁上,時間彷彿是被凝滯了一般,連天空的雲彩都如同是被釘在了原處。欒大心裡忽然升起了一股無力的挫敗,他不遠萬里回到這裡來,原以爲一切都會盡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誰成想,竟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這其中,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無措之際,欒大又想起了沒多久之前,在琅琊臺上,白鈺附在自己耳邊低語的那幾句話。當時白鈺對他說,當初之所以會被漢武帝劉徹腰斬,僅僅只是時也、命也。死在劉徹手下的術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無論他是真術士還是真妖怪,對於劉徹而言,都不是重點,因爲無法實現劉徹的心願,哪怕是諸天神明,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所以,欒大與其執意去尋找那些無關緊要的旁枝末節,還不如先去找到那個當初那個把他帶離東方大陸的人。可是,這個人正是博望侯張騫啊!他雖然從孟儒那個老傢伙那兒打聽到,曾經給張騫做嚮導的是誰,雖然也按着孟儒給予的指引,來到這戈壁灘上,找到了葭萌。但卻萬萬沒想到,一見之下,葭萌三言兩語便推說不清晰其中的原委。這樣的答案,讓他如何不怒,怒而動手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只是,他更沒想到的是,看着全無攻擊性的葭萌,不但能扛下自己幾乎使出了全力的殺招,更有幾個莫名厲害的幫手。且不說那個出手狠辣的小妖精,便是那頭看似無用的地狼,也能無聲無息的潛近身旁,給自己下絆子。更何況,還有那頭結過樑子的饕餮,若是這幾個妖怪聯手,只怕他的命就得折在當場了。
欒大長長的嘆了口氣,頹然的垂下了頭,不可控制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就快要無力應對了。尤其是在這無比蒼涼的曠野之中,他難得的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而這樣的情緒,在過往的歲月裡,可以是說從來沒有過的。哪怕,在他失去了自己的身體,靈魂也遭到了驅逐的時候。
驀然,一聲淒厲的破空嘶鳴,打斷了欒大的思緒。一道漆黑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照着他的面門奔襲而來,轉瞬間,他已能覺察到勁風先至。
不清楚來襲的是個什麼東西,欒大也不想貿然出手去接,只一個扭腰,堪堪避過了這道黑影,而那影子帶挾帶的風刃,卻是將他的衣衫下襬,生生的給斬成
了兩段。緊接着,“篤”的一聲悶想,影子釘入了地上的一塊巨大礫石之上,勁力之剛猛,直接將那石巖給擊出一條長長的裂痕。
欒大還來不及去細看究竟是個什麼物件,那影子來襲的方位上空,突兀的被無形外力撕裂開了個豁口,豁口之中是翻騰的灰白濃霧,稠得像是一鍋煮沸的粥水。而後,一個人從那窪濃霧後跳了出來,輕飄飄的落了在礫石碎屑的地面,彷彿沒有一點點重量。
那人一頭栗色的頭髮,用玳瑁素簪束成個四方髻,一身鴉青色的廣袖長衫,被那張冷冽生硬的臉,襯出了肅殺之氣。他顯然是也沒想到在這裡,會看到旁人,因而劍眉微蹙,望向欒大的深邃眼眸尤如是兩泓不可見底的寒潭。
也當真是巧了,這憑空而降的不速客,與欒大算是有過一面之緣,正是當日在江畔匆匆一瞥的玄昤。看到是他,欒大的目光,不自覺的轉向他的來處,半空中那道裂痕已然閉合,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顯然,他是孤身前來,只是不知所爲何事。
“是你……”玄昤只是略微愣怔了一下,他自然是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地方碰到欒大。他擡起右手曲指虛提,釘入礫石之中的那道黑影,又咻的回到了他的手上,居然是一柄不甚起眼的半透明匕首。
“是我。”欒大挑了挑眉,玄昤那種明顯帶着些許蔑視的語氣,讓他心裡相當不舒服。不管這傢伙是誰,有多大能耐,在這一刻,欒大都憋了種想要與之一較高下的不服之氣。他將雙手往身後一負,語氣淡淡的又道:“今次不知閣下又是來探訪哪位故人……”
玄昤沒接欒大的話茬,甚至是根本就沒再將他放在眼裡,只是環顧四圍一圈後,轉身向着某個方向走了去。欒大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沒被氣得嘔出一口血來。但他也知道,自己與這傢伙並沒有什麼交集,硬要動手,不過就是意氣之爭,毫無必要。
既然無架可打,這裡也就再沒了讓欒大停留的理由,他重重的哼了一聲,轉身離去。比起跟人做無謂的爭鬥,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去處理。這地方,離着玉門跟陽關,也沒多久的路,他忽然就想去那裡看看。冥冥之中,欒大覺得,也許去了,能有什麼重要的發現也未可知。
欒大所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遠在千里之外的某個所在,孟儒正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張桌子。桌子上除了六枚散落的銅錢,就再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了。
阿三與阿四,還是很沉默的站立在孟儒身後,他們保持這樣的姿勢,已經快一個小時了。但孟儒沒有任何動作,他們也就一言不發的站着,眼裡沒有一星半點的波瀾。看那樣子,如果孟儒即時化做一尊石像,興許他們也不會發出丁點的聲響來。
又過了良久,孟儒終於緩緩的搖了搖頭,將桌面的銅錢,又再一枚一枚的拾回到手裡。待他把銅錢揣回到兜裡,
才輕聲說道:“欒先生果然是着急了,你們兩個也去吧,說不好他到時會有什麼不測。”
聽了孟儒的話,阿三、阿四不自覺的對視了一眼,而後輕諾一聲,衝孟儒拱手施禮,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房間。過了約摸半柱香的工夫,孟儒拿起手機,撥下了一串號碼,聽到電話那頭接通了,很是恭敬的說道:“先生,欒先生似乎已經見過了望江南的那位,眼下怕是要去陽關、或者玉門關,我讓阿三、阿四也去了……”
他這個電話是打給北山澤的,其實他也不知道,北山澤爲什麼那麼在意欒大的一舉一動。但身爲下屬,這也不是他該關心的問題,只要北山澤沒有說明自己的意圖,那麼他也就僅僅只是一個旁觀者罷了。隔着電話的北山澤靜默了片刻,只對他說了句“知道了”,便掛斷了電話。
孟儒看着自己的手機,苦笑一聲,只能在心裡暗暗祈禱,自己的這兩個徒弟,此行不要生出什麼事端來。他活到現在,也就是短短的七十來年,對於欒大,所瞭解的,其實跟史書上記載的也沒太大區別。除了打北山澤那兒,聽到些關於帝王追求長生、不死藥的八卦,而對欒大的過往,多知道了幾條不足爲外人道的信息。
他的年紀大了,如今的很多事,都要讓徒弟去代勞。儘管阿三和阿四,已是人到中年,但孟儒畢竟是將他們從小帶在身邊,多少有些爲人父母的擔心。這個世界遠不如看起來那麼平靜,暗流涌動之下,實則險惡無比。一不留神,這兩個徒弟會遭逢什麼意外,也是說不好的事。
每到這個時候,孟儒就很能理解那些一門心思要尋找不死藥的帝王們。如果可以,他何嘗不想如此?只是人生在世,或多或少總有些東西是求之而不得的。
思及此處,他忽然又想起了杜仲那個小術士。那小傢伙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身手卻已是不弱,雖然是仰仗了他那柄玄鐵鎩的威力,倒也較自己的徒弟多了重保障。孟儒起身走到牆邊的格架前,彎身又取出了前不久,自杜仲那裡拿到的那張六壬式盤。
他擡手朝式盤輕撣了兩下,像是要拭去原就沒有的灰塵。式盤上部的圓形天盤,又兀自沙沙的轉動起來,孟儒託着式盤,小心翼翼的走回到桌前,緩慢的放了下去。注視了良久之後,心頭百味陳雜。
這個世界好象突然就偏離了原本的軌跡,不管是隱藏在人類世界裡的妖物,還是低調行事的術士,好象眨眼之間,都活躍了起來。就連這隻被封存了數十代的法器,也被人取了出來,這樁樁件件,看似不相關的事,又不約而同的彙集到了一起。
最終,孟儒又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無論他已經預知的危險,還是那些暫時還未知的隱患,都已在他還未覺察之時,已悄悄的靠近了。就好像是一頭漸漸甦醒的兇獸,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將一切都吞噬殆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