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翁如釋重負的放鬆了緊張的雙肩,微微吁了口氣,聽劉徹一問,趕忙答道:“古書有載,秋分者,陰陽相半也,晝夜均而寒暑平。天地陰陽之氣最爲調和,服食仙藥正當時。況且,此時陽氣由疏泄趨附向收斂、閉藏,須得以養收氣。而肺屬金,金主肅降,此時服下金丹所化之仙藥,當真是順天應時……”
這種瞎話,是少翁最爲擅長的,每一句都有典可查,聽起來很像那麼回事。其實仔細想想,跟沒說也沒啥兩樣。但就是他這樣的說辭,每每都能剛好落到劉徹的心坎上。
劉徹顯然聽得高興,便又問道:“那爲何要連服七日、不能停歇呢?”
“一候爲五日,自秋分之日起的這五天,自然是五行之氣、尤其是火金二氣轉換的伊始。”少翁搖頭晃腦的解釋着,心中懼意漸消,慢慢的回覆了往日裡御前對答的自信,“這五日服藥,對調理臟器最是有宜。至於最後的兩日,那是要將陰氣之氣收聚於體內,以達到藏氣於腑的效果。是以,這七日之藥,不可停歇。”
“原來如此……”劉徹再度端詳着那隻瓷瓶,又想起先前那藥液倒入水晶盞後的變化,對少翁的這番說法,更是深信不疑。就連這隻瓶子,他都覺得上面覆蓋着仙氣,單是聞上那麼一聞,都能去除幾分心中的濁氣……
秋分之前,甘泉宮造好了,劉徹看着這座雕樑畫棟的宮闕,簡直就是龍心大悅。那些他打小就聽傳說,那些傳說中的神仙、靈獸,以及能想到和無法想象的奇花異草,都被能工巧匠們雕繪到了甘泉宮中。
於是,他命少翁在宮中監造了一座新的祭臺,爲了秋分這日祭祀天地神明。而少翁那日爲劉徹試藥過後,渾身上下很有幾分清氣升、濁氣除的感覺,覺得胭鸞給他的藥,的確是好東西。當下,也就欣然領命,他不求這藥真能讓劉徹不死或者昇仙,只需要比他以往服食過的那些丹丸液露效果好,自己的小命、還有富貴榮華,也就保住了。
人就是這樣,也許最初的時候都沒有什麼野心跟慾望,可是若被某種繁華的假象圍繞太久,自然而然就會以爲是理所當然。這大概就是俗話所說的,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吧。少翁也是人,當然不會有所例外,當他覺得危機遠離了自己之後,開始眷戀起這樣名利雙收的生活來。
秋分那天,天氣好得出奇,湛藍的天空清澈得就像是塊毫無瑕疵的藍寶石,劉徹非常滿意,他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好兆頭。
祭臺上擺滿了鮮花素果,一隻巨大的青銅鼎爐裡,被少翁投進了無數的香料。祭桌上展開了一幅卷軸,以工整的小篆,記錄了少翁得到神諭,爲劉徹尋到了神仙藥的華麗文章。
劉徹的衣飾十分隆重,並沒有穿着皇袍,而是一襲墨色織錦的寬袖長袍,錦袍之上,繡滿了祥雲瑞靄,讓他感覺自己彷彿已經置身於仙境之中。
巨大的銅製滴漏,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午時到了。
劉徹接過少翁遞來的香,點燃之後,恭恭敬敬的插入了香爐中。接着,少翁拿起那幅卷軸,中氣十足的吟
唸完畢後,小心的放入銅鼎。而後,一手掐了個手訣,一手輕抖拈在指間的一張符篆,一簇金色的火苗綻開,落入銅鼎。
香料燃起來,散出濃郁的香味,隨之騰起白色的煙,筆直的升上了天空……
劉徹仰起頭,望着好象是被什麼力量牽引向上的白煙,完全不因爲微風的吹拂,而變得散亂。少翁適時的在一旁向他低語,說這煙就是上稟天聽之物,天上的神仙必須能享受到他的供奉。
小半個時辰後,祭祀算是完結了,劉徹畢竟上了歲數,哪怕是心中亢奮,可精力還是略有不濟。他朝內侍輕輕招了招手,由其摻扶着進了寢殿,少翁亦步亦趨的跟着後面,託在手中的精緻漆盤上,放着那隻盛着藥液的瓷瓶。
劉徹那身錦袍實在是太過厚重,此時壓得他不禁有些胸悶氣鬱,他倚了在層層輕紗帳幔擁繞之下的錦榻上,長長的舒了口氣。
少翁將藥擺了在他前面的,那張青檀木幾之上,自己則垂首跪於榻邊。此前,他告訴劉徹,這藥須得在亥子交更之時服下,而現在離亥子交更,還有至少五個時辰。
“愛卿,朕有些睏倦……”劉徹閉上眼睛,將頭微微向後仰了仰。
“陛下祭祀天地神明,自然是勞心耗神的大事,睏倦也是在所難免。”少翁小心翼翼的對答着,他深知精力不濟這事,是劉徹的逆鱗,一不小心,興許就因言獲罪了。
他端起彩陶的壺,往託盞中傾倒了些碧色的湯水,又將託盞遞到劉徹的面前,這是用了安神的藥材煮出的汁液,“陛下不妨喝些安神湯飲,微臣就在這裡侍候着。”
劉徹微微睜開眼,接過託盞,緩緩的將湯汁喝了下去。他的確是累了,連話都不想多說,揮手示意少翁不用呆在這裡。少翁心裡巴不得快些離開,趕忙躬身行過叩拜大禮,便躡手躡腳的退出了殿外。
這一覺,劉徹睡得很踏實,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眠過了。直到二更鼓敲過了好一會兒,亥時過半之後,內侍纔將他喚醒,提醒他該起來服藥了。
這些年來,能讓劉徹舒心的事,是越來越少。不過今天不一樣,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好像是在等這一刻似的。
看着水晶盞裡的藥液,從銀色變爲金黃,他近乎貪婪的吸嗅着那股香氣。自從這藥被少翁敬獻上來,他就日夜盼望着能服用,好不容易等到了這一刻。
他用極慢極慢的速度,把藥液倒進口中,從舌尖到舌根。馥郁的香氣,令他感覺到自己好象是馬上就能飄起來了,而口中涌出一絲清涼和甘甜。這味道和口感,都異常的美妙,讓他都要捨不得吞下去了。可那藥液就如同是有生命一般,漸漸的滑向了他的喉嚨。
“咚——咚——咚——”,三更的更鼓響了起來,藥液也終於被劉徹吞入了胃中。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從他的胃部升起,既有些暖和、又彷彿是有張力。那種溫和的熱力,以胃部爲中心,化做了千絲萬縷,直滲入他的五臟六腑、血肉骨骼。
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就像是乾涸已久的龜裂土地上,
被澆灌了甘露。又似乎是沐浴了月光之後的植物,在清晨的明麗晨曦中伸展出新芽。劉徹不由自主的從錦榻上站了起來,那襲繁複的長袍,瞬間變得輕盈了,以金絲銀線繡成的祥雲瑞靄,也好象真的靈動了起來。
他邁步走到寢殿外,已經很多年沒有覺得如此的步履敏捷了,連帶的,他的感觀也跟着清晰起來。他覺得自己都能聽到促織的微弱鳴聲,也能看到夜空中最黯淡的星星,還能聞到宮苑中的草木清香……
這……果真是神仙藥!劉徹幾乎一夜無眠,他只想要儘可能多的,尋獲曾經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太過久違,如同他那就快要不記得的,年輕時的往事。
一連七天,他遵照少翁的服法,將那隻瓷瓶裡的經,飲了個乾乾淨淨。每一天,他都能覺察到自己身體上最爲細微的變化。且不說他皮膚上的皺褶變淺變淡了,也不說那頭兩鬢已蒼白的頭髮,又逐漸的恢復了墨色,單只是他的目力,就已經不再是個垂暮的老者了。這感覺,若要形容,那就是脫胎換骨!
爲此,他賞賜了少翁無數寶貝,其中不管價值連城之物。他又向少翁詢問,遠在膠東國的,那個神仙指給他的師弟,能不能請來長安的宮中,又或者是趕緊再煉出這樣的藥液來。
少翁當然答不上來,他根本沒法子把欒大從胭鸞那裡弄回來,但又不能明說。思來想去,他只能給劉徹打哈哈,說,自己曾聽欒大講過,這神仙藥所需的配料極多,其中還有好些都無比珍貴。況且,煉製這樣的藥,時間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就像他得等到了恰當的時機才能服藥一樣。煉藥,也是同樣的道理。
到了第八日的夜裡,原本已經早早就寢的劉徹,習慣性的在亥子交更之時醒來了。可惜,這甘泉宮中,已沒有了神仙藥,只剩下滿宮雕繪於樑柱牆壁之上的神明。他嘆了口氣,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既然上天讓少翁給找來了這麼好的藥,便必然是會讓他順心遂意的。
“嗤。”的一聲輕笑,從寢殿的外室傳了進來,不但是劉徹,連候在榻邊的內侍,都是一驚。
內侍退開兩步,剛剛轉身要置問是什麼人如此大膽,竟然敢在皇帝的寢殿之外言笑。就聽到一把低而清亮的聲音,自外室傳了進來,“君上別來無恙否?”
“白先生?”劉徹驚喜的呼了一聲,掀開錦被就下了牀,連屐鞋都顧不上穿,便幾步來到外面。
內侍自然是知道這位來無影、去無蹤的白先生,更知道皇帝不喜旁人聽到,自己與這個白先生的談話,便退回到了寢殿最裡的角落處。
午夜的月光,透過軒窗的窗棱,灑在白鈺的身上。他今夜穿了身絳色的絲袍,腰間只以一條素白的絲絛繫着,那頭墨色的長髮,以一枚血玉鎖釦束起,愈發的襯出他的脣紅齒白、黛眉煙目。
他倚在窗邊,手中正把玩着那隻盛藥的精緻瓷瓶,脣角略微上彎,凝成一抹不太真切的笑意,就彷彿是孩童拿着一件新奇的玩具。看到劉徹從寢殿中出來,他眨了眨眼睛,開口道:“看來,君上是找到想要的東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