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蓋被撬開的剎那，在場之人無不被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凌家大小姐着了一身豔紅的嫁衣，躺在棺中，精緻無比的妝容，看着如同只是睡着一般。只是，在火把光亮照映之下，她的面色慘白，鮮紅的脣和長長的指甲，簡直觸目驚心。
有術士說，趁着她還未及徹底的屍變，趕緊將屍身焚燼，免得鬧出收拾不了的大災來。鄉民愚鈍，信了術士的言語，匆匆架出個柴火堆，生生的將躺在棺中的凌素蟬給拽了出來。
她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心口像是壓了什麼東西，喘不過氣。略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心口處已被一柄桃木劍貫穿，整個人都釘在了一個巨大的木樁之上，周圍架着密密實實的松枝。
“忽。”的一聲響，被淋過火油的松枝登時就燃了起來，熊熊的火焰瞬間就將她給吞沒了。奇怪的是，這火居然緩解了她周身刺骨的冷意，使她僵直的身體柔軟起來。
她一把拔起穿心而過的桃木劍，那火未能焚化她的身體，反而點燃了她心頭的怒氣。
在場的術士都被驚呆了，以爲接下來就是一場無盡的殺戮，誰都沒有把握，能除掉已經屍變爲旱魃的凌素蟬。卻沒想到，她只是冷冷的掃視了衆人一眼，如鬼魅般出手，只是了結了術士們，便縱身而去了。
鄉民們覺得凌家大小姐果然是好人，縱使變成了旱魃，也沒有計較他們褻瀆棺槨屍首的不敬。可他們卻不知道，這一夜，皇都的侯府中，出了驚天的變故。上至侯爺夫婦，下至僕婢侍從，連同馬匹禽畜，皆盡死於非命。
多年之後，有名年老的仵作講起這事，仍是驚惶不已。他告訴自己的徒弟，當年那侯府中的每一個人，身體裡不再有一滴血，而那些動物，彷彿是掉入了瓷窯之中，被窯爐的高溫瞬間給燒成了焦炭……
蘇河的語速有些慢，不急不徐的講着。她一隻胳膊輕輕的搭在矮几的邊上，另一隻胳膊擡起，支着自己的下巴。清澈的雙眸裡沒有半點波瀾，視線越過玄昤，投落在他身後的某一處。讓玄昤覺得有些異樣，他知道自己身後什麼也沒有，但蘇河的眼神彷彿將他背後，刺出了一道通往另一個空間的裂隙。
他又皺了皺眉頭，這種感覺相當不舒服，他沒有察覺到，自己打從進了這家酒館，眉頭就沒有舒展過。但他並沒有打斷蘇河的敘述，哪怕，在她的敘述中，幾乎沒有太多白鈺的影子。
他不關心這個女人在變成旱魃過後做了些什麼，旱魃這種東西，在他看來並不能算是厲害的角色。可他內心深處又有些許好奇，好奇蘇河身上沒有太濃重的血腥氣，也許她活得夠久，自己煉化掉了太過妖邪的那部分氣息，又或者，這情形與白鈺有關……
所以，他靜靜的聽着，等着她講完這個故事。
蘇河輕輕的呼出口氣，停頓下來，她剛剛似乎講完了屬於凌素蟬的故事。原來，那些往事自己還記得如此清晰，並未因時間的流逝而淡化絲毫。只不過，她的這些記憶，如今已不能再牽動半分心緒，講出來，就如同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那一夜的血腥場面，如今想來已然褪色，猶如是乾涸的血跡，不復驚怖。她離開侯府的時候，天空中飄起了雪花，漫天白絮急切的墜落下來，彷彿是要掩蓋起她的過去。冰冷的雪花落到了她的身上，漸漸的冷卻了她心裡，那團幾乎要將自己也焚燬的怒火。
她離開了皇都，踏着慢慢積起來的雪，一長串孤零零的腳印，也被漫無邊際的白色給覆蓋了起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渾渾噩噩、沒有目的與方向，心裡只想離開得越遠越好。就這樣，她也不知道行了多久，終於走入了一片延綿的山林。而後，在某條山谷中，她看到了一座竹舍。
她忽然就覺得自己累極了，開不了聲，甚至連步子都邁不開了，一頭撲倒在了竹舍之外。在她意識飄散的最後一刻，只記得猛烈的犬吠聲……
再往後，她就認識了那個在半隱居在深山中的鑄劍師長淵，還給自己換了現在的名字蘇河，取了甦醒復活的意思。她在他的爐窖旁一住就是數月，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很多年後，她不止一次的回想過，若是能長久的住在那山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某一日，竹舍的寧靜，被意外的打破了。一個相貌異常漂亮的年輕人，自稱白鈺，帶了一塊古怪的鐵英，來找長淵鑄劍，還許之以重金。過後，長淵講了這事給她聽，她不期然的想起，自己曾經也遇到過一個，同名同姓的漂亮年輕男人，開口就要化了那枚玉蟬去。
不知道是白鈺的到來導致了後來的變故，還是因爲她身爲旱魃，命中該有一劫。總之，不久之後，十數個術士突然就找到了長淵的劍舍，一口斷定他被妖邪所蠱惑。
在與術士交鋒之時，白鈺又出現了，蘇河看到他，心裡生出了希望。可惜，她卻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淡定從容的人，居然會冷漠到了極點。不但對血淋淋的場面毫不動容，更是無所謂有多少人死在他的面前……
蘇河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這一次，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玄昤。突然岔開話頭，問他道：“白先生，從來就這般冷漠無情嗎？”
玄昤愣了愣，大約是蘇河的講述很有畫面感，他的思緒不知不覺間，已被她帶入了過往的世界。忽聽到她的問話，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不過僅僅只是片刻的遲疑，他果斷的搖了搖頭，他認識的白鈺，怎麼會是冷漠的呢？
在他的記憶中，青丘的白鈺是溫和的，眼中永遠都盛着淺淺的笑意。但他接着又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妖跟人一樣，也是有心的，有心就會變。好比如今，白鈺的確是冷漠的，全然不似自己從前的那個玩伴。
他咳嗽了一聲，感覺喉嚨有些發緊，不由得端起面前的酒盞，又飲下一杯。而後，才緩緩的開口說道：“與己無關的事，何需太過熱情……”
蘇河聞言笑道：“說得也是，我們與白先生無親無故，半點情分沒有，倒是我想多了。”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白鈺一直袖手旁觀嗎？”玄昤顯然是被這個故事吸引了，開口追問道。
“算是吧……”蘇河想了想，覺得當時的情形確實如此。
一直護在她前面的長淵，終因勢單力薄，力竭而倒在她的身前，滾燙的血液濺到她的頭上、身上，還有些落在了她的脣上。鮮血刺激到了她最薄弱的那根神經，使她終於無法再強行壓制住，自己心裡那團已經熄滅很久的怒火。
一切好象回到了她在侯府的那一夜，不，確切的說，是回到了她被術士們，從墳塋中拽出來的那一刻。她不想去看自己冰涼利爪下都是誰，她根本就不在乎那是誰，漫天的血雨落在厚厚的雪地上，綻出妖豔的紅花來。
直到她的眼前只剩下一個白鈺，在她就要出手之時，白鈺說話了。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他只說了一句話，那個人，就要死了。
輕輕的幾個字，卻猶如一盆冰水，迎面潑在蘇河的頭上。她急忙剋制住了自己的心緒，回身跑到長淵的身邊，而此時的長淵，已經不再有呼吸了。
白鈺幾步踱到他們旁邊，俯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輕點在長淵的額頭上。他說，術士們要跟旱魃過不去，那是天意，而她沒有死在術士們的手中，同樣也是天意，他無論出手幫誰，都是逆天而行。但長淵爲他鑄劍，這個人情卻是要還的。
他的話，讓蘇河又生起了希望，儘管十分渺茫，但總好過沒有。她問如何能救回長淵的性命，並說不管花多大的代價，她都願意。
白鈺卻說，人死了就是死了，能留住的無非就是魂魄。於是，在蘇河的懇求之下，白鈺幫她將長淵的魂魄，瑣進了一頭朱厭的身體之中。此外，他送了一對鐲子給蘇河，墨黑的顏色，觸手生涼，好象是也能瑣住她的怒氣一般。
蘇河說着，對玄昤又是一笑，一面挽起了兩手的紗袖。在她蒼白的雙腕上，各有一枚貴妃鐲，黑漆漆的，卻又隱隱透出些，如同是被油脂浸潤的光澤。
“您看，我跟白先生的交集也就是這樣了，真的不算熟識。”蘇河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的故事已經講完了。
玄昤有些失望，他原以爲會聽到些有用的東西，可在蘇河的故事裡，白鈺就像是個不太重要的陪襯，並未有什麼精彩的劇情。但他畢竟不是尋常人，轉念之間便又抓住了幾個重點。
他微曲了指頭，輕叩在幾面之上，一迭聲的問道：“他爲什麼要向根本不認識的你要玉蟬？你的那枚玉蟬後來給了他嗎？他要來有什麼用？他讓長淵所鑄的是什麼劍？”
“他頂喜歡玉石這玩意兒。”蘇河想都沒想，便直接回答道：“他可收藏了不少玉器、玉料，任何一件都是價值連城。至於我那枚玉蟬嘛，後來生出了血沁，他就看不上了。後來我把玉蟬又埋回了當初下葬的地方，權當是給自己立了個衣冠冢吧。”
對於玄昤的最後一個問題，蘇河卻一時沒想好要怎麼對答。雖然，這些年來，她多多少少還探知到一些與白鈺有關的事，但絕不能都說了給玄昤聽。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信息都是有價值的，她現在是生意人，虧本的買賣是不肯做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