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大約有十來張八仙桌,跟那扇木門一樣滄桑,每張桌上都擺着一隻小小巧巧的黃銅油燈,也不知道燒的是什麼油,有股子淡淡的、不注意也許就會忽略掉的、很難用言辭形容的香氣。最裡面是架精緻的舊式鴉片牀,牀上一張小几榻,擺着酒具和一本書。望上二樓,是條窄小的方形迴廊,單一的木格門應該是隔成的包房,每間包房門邊都懸着一隻黃銅小鈴鐺。
不知道是不是還太早,畢竟不過剛剛夜裡八點,離夜生活上演的時刻還差了好一陣子,酒館裡只是三兩個零星的單身客人,散坐在幾張臺邊,就着簡單的手剝芛,喝着小陶碗裡的。看着像是黃酒。
梅亁宸遲疑了一下,正想開口,一抹赤紅的身影伴着清脆的鈴聲,咻的便到了他的面前。他定了定神,是個非常豔麗的女人,穿着身赤色的紗裙,層層疊疊的紗衣下,隱約能瞧見玲瓏浮凸的曲線。她的皮膚很是白皙,讓原本已經很深邃的五官更顯立體,酒紅色的長卷發讓她憑添了幾分嫵媚,長蹺的睫毛下雙眸如同幽深的綠水晶一般。她的腳踝處戴着一串金鈴,難怪有鈴聲發出。
“這位客人第一次來呢!請坐。”女人指着身旁的一張空桌,讓梅亁宸先坐下,然後點燃了這張桌上的油燈,小火苗躥動着,片刻就亮了許多。她的聲量不高,卻很好聽。
“這裡是纔開張的?”梅亁宸問道,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毛料大風衣,這與她的紗裙差別太大了,她難道就不覺得冷麼?不管是人,還是這間酒館,都那麼不真實。
“算是吧,開張了小一個月呢。客人既然來了,也算是緣分,不如試試我這裡的黃酒?”女人說着話轉身去了時間,不多時託了一個木盤出來,一壺酒、一碟芛、一隻陶碗而已。
“這酒多少錢?”梅亁宸警覺的問,他最近已經倒黴到家了,可不想隨便喝碗酒,然後再得到一張天價的酒單。特別是這個看起來像老闆的女人還這麼漂亮親切。
“客人是頭回來,這壺酒算我請的。如果合胃口就不妨常來坐坐,也好替我傳個名。”女人笑語吟吟,遞了一張卡片給他,“我家只有一種酒,論壺賣,五十一壺,小菜是送的。”
梅亁宸接過卡片來,黑底撒金的樣式,正面是清若空三個小篆,與屋外燈籠上的字體一樣,下面一行小楷是地址。卡背面是幅寥寥幾筆的水墨,角落處一方赤色的印章蘇河,想來應該就是這女人的名字了,有些特別。
那酒壺看着也就是二兩左右的量,賣這個價說貴不貴,可也不算便宜。不過既然是店家請的,那就當是揀着了個便宜好了。梅亁宸道了聲謝,往陶碗裡淺淺的斟了些酒,酒體在油燈映襯下看似琥珀,卻又清澈甘香,正是這店裡那股子若有若無的香氣。
小小的呷了一口,初時覺得甜甜的,而後有團溫熱順着喉嚨滑入胃裡,緊跟着那暖暖的感覺彷彿是順着血液流入了每一條血管,讓梅亁宸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真是舒服,
整個人都是被軟乎乎的雲朵托起來了,忍不住就想要脫掉自己這件厚重的大風衣。“老闆,這是什麼酒?倒還挺好喝。”梅亁宸一邊倒酒一邊問道,他自認也喝過不少酒,可偏偏對黃酒無所涉獵。
“客人叫我蘇河就成。”女人輕輕擺手,似乎不太喜歡老闆這個稱呼,“可有聽說過禾城老酒?”“這個,真不知道。”梅亁宸搖頭,他連禾城是什麼地方都沒聽說過。
“禾城是嘉興的古稱,嘉興自古就產好稻,釀出來的酒當然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蘇河又笑起來,好象那酒一樣暖洋洋、輕飄飄、軟糯糯,“客人既喜歡,就慢慢喝。”
酒館裡的客人始終不多,走了一些,又零散的來了一些,或單身、或結伴,不過都是斯文的喝着酒,小聲的聊着天。客人來了,蘇河總會笑着搭幾句話,然後就回到最裡面的那張鴉片牀上歪着,一邊喝酒一邊翻着書。
梅亁宸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不過一醉解千愁這話還真是一點不錯,幾壺酒下去,心情也不是那麼低落了,不就是賭局上賠了些錢嘛,雖然賠得有些肉痛,但自己畢竟也沒到傾家蕩產的地步,總能再贏回來不
不知不覺已到深夜,他都數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館裡的客人陸續離開了,他正想問蘇河再拿兩壺酒來,蘇河卻已走到他旁邊,輕聲說道:“客人今天可喝得有些多了,再好的酒喝多了也傷身,不如改天再來可好?”
梅亁宸擡起手腕,努力的看了一會兒表,終於看清已經過了午夜,再四下環顧,除了自己便再沒別的客人了。他甩甩頭搖晃着站起身來,拿出錢夾,有點口齒不清的問酒錢是多少。
蘇河拿起他的風衣披在他肩上,說這酒算她請的,不用錢。然後摻着梅亁宸的胳膊將他送到門外,確定他能自己離開,便道了聲晚安,接着滅了門外那盞燈籠,關門進屋去了。
梅亁宸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看來昨天的確是喝得過頭了,居然連衣服都沒換就囫圇睡了這麼久。他從牀上撐起身來,胡亂洗潄了一翻,打開手機,好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同樣的號碼,是他的表弟。他想了想終於還是回撥了過去。
電話剛接通,那邊就傳來吵雜的動靜,緊跟着就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梅老闆,你怎麼現在纔回我電話啊!我昨天跟你說那個事,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去?”
這個稱呼讓梅亁宸的眉頭都皺成一團了,他心想我就是天天被你這樣梅老闆梅老闆的叫,纔會越來越倒黴!不過好歹是親戚,太難聽的話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只能回答說再考慮考慮,想好了再回他電話。
他的表弟前幾年跟着他做生意也賺了些錢,不過也不知道是他們兩誰在走背運,最近這一年,盡賠錢了。於是他表弟覺得應該找個半仙給算算命、改個運啥的,尤其是昨天不過個把小時,梅亁宸就又賠了十幾萬。
梅亁宸思來想去,一
時也拿準主意,他表弟那人不怎麼靠譜,就算真要找個半仙給看看,那也只他自己去找。放下電話,又看到清若空的那張卡片,他拿起來又翻來覆去看了幾眼,好象聞到了酒香。忽然就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神經繃得太緊了,不如干脆什麼都不做,過幾天醉生夢死的日子再作打算。
一連幾天,梅亁宸夜裡都到清若空裡喝上幾杯酒,似乎這酒有種不同尋常的魔力,飲下之後,鬱結煩悶的心情好象就會消散不少。
作爲一個酒館的老闆,蘇河有些少話,除了客人進門時有幾句客套話,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安靜的倚在那張鴉片牀上,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看着不同的書。有次梅亁宸實在有些好奇她看的都是什麼,還特意詢問,蘇河笑着把書遞給他看,是本鬼怪小說。書的封面上印着幾行宣傳語,大意是當紅網絡小說,立意奇特,想象天馬行空之類。他沒想到她居然會喜歡看這樣的小說。
另外,梅亁宸還發現她彷彿特別喜歡紅色,雖然每天穿着的都不同款式的長紗裙,卻無一例外的都是正紅色。這種顏色普通女人通常是不會隨意上身的,不但需要皮膚白晳,更需要氣場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來配搭,一不小心就會帶出風塵氣來。可是蘇河穿着就不太一樣了,有種很難言述的異域風情,以及。靈動?
黃昏時變天了,彤雲重重的壓下來,朔風漸起,倒春寒的日子,天氣永遠都是這麼多變,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梅亁宸來到酒館的時候,已經飄起了綿密的細雨,這夜酒館裡再沒有別的客人,這種天氣,還能閒情來喝酒的人,真是寥寥。他已算得上是這清若空的常客了,是以蘇河見他來到,連客套的寒暄都省下了,徑直端了兩壺酒和一碟筍放在他的桌上。
“蘇老闆,你可真不像個生意人。”梅亁宸小口的飲着酒,微微搖着頭對蘇河說。蘇河聽了他的話,順勢在他旁邊的空位上坐下,笑問道:“生意人應該是什麼樣?”“你看,你這酒館挺有特色,酒又這麼好,只是開在這麼安靜的地方,應該想辦法招攬多些客人來嘛。而且啊,你這麼大間店,居然還要勞動老闆親自來招呼客人,客人真的會覺得這裡的生意太差了。”梅亁宸說得很現實,也確是這個道理。
“其實也不算什麼,凡事都要慢慢來嘛,現在原就沒什麼人來,我自己還應付得了。興許過些時候客人就多了,到時就要請人來幫忙了。”蘇河並不以爲意,一派樂觀。
“我看蘇老闆做事倒很有些氣魄。”梅亁宸在心裡嘆了一聲,他前兩天曾暗地裡猜測,這個蘇河是不是哪個有錢人養起來的金絲雀,所以在這麼個不當街的位置開個酒館來殺時間罷了。可是馬上他又打消了這個有些可笑的想法,她的做派可絲毫不似只金絲雀,她身上的那種淡然氣質,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養成的。這地方雖然僻靜,但總歸是地處市中心的位置,地價更是寸土寸金,若是別人選了這裡開店,看着每天這零星的顧客,恐怕是愁都愁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