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烏從來沒有見過柳煙顯出這樣的柔弱樣子，也不知怎的，就莫名想起了幾百年前的秦香，那種不祥的記憶又浮現在了眼前。恍惚之間，他甚至覺得，也許柳煙會像秦香那樣，生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他的心彷彿被尖銳的細針，給重重的紮了一下，隨即握住柳煙那隻冷冰冰的手，如同是要拽住她遊離的魂魄與生氣。
“我，我是誰？我是什麼？我會變成什麼……”柳煙目光渙散，很難判斷她現在是在自語，還是在問陶烏。
陶烏看着柳煙，真像是個面對廣闊未知世界的、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他皺了皺眉頭，跟着又趕忙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揉了揉柳煙的臉，無比肯定的說道：“你是柳煙啊，不管你是什麼，都是我的大小姐呀！”
“大……小姐？”柳煙喃喃的重複道，望向陶烏的眸子開始漸漸清明瞭，伴隨這個稱謂而至的，是漫天飛雪的洛陽城，是佛像漫山的龍門石窟，是荒草掩映的舊冢，是枯枝殘椏上橘黃的柿子……而那些碎片一樣的畫面裡，總是有個笑得沒心沒肺的傢伙，跟眼前陶烏的臉慢慢疊爲一致。
“對啊，你可是親口說喜歡大小姐這個叫法嘛！”陶烏繼續笑着，看着柳煙的眼睛又開始回覆成黑白分明的模樣，他的心可算是又放下了幾分，“你根本不需要去想自己是什麼，開心就好了！就算是妖怪也沒關係啊，我可以教你怎麼做一個逍遙快活的大妖怪，還可以帶你去吃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好東西！”
柳煙聽着陶烏信誓旦旦的保證，嘴角慢慢的彎了起來，她的笑容看上去無比的乾淨，朱脣輕啓，答了聲，“好。”接着，她重新轉頭去看仍舊糾纏在一起的玄昤與祭嬸，眼裡的笑意收斂起來，“大黃，你扶我站起來。”
陶烏長吁了口氣，把柳煙拉了起來，怕她還站立不穩，一手攬着她的腰沒有放開。柳煙卻把他的手輕輕的拉開了，揚起頭、語氣平緩的對他說道：“我沒事了。”
她一面說，一面朝旁邊走出兩步，擡手示意陶烏先別靠近自己。然後，定定的看了眼神情陰鬱的祭嬸兒，緩緩擡起了自己的半握的左手。一抹光華從她的指縫間溢了出來，尤如是月亮的清冷光輝，並同時向上下兩個方向伸展出略微的長弧形狀。
這又是陶烏不陌生的一幕，同樣的手勢、同樣的幻象，在那棱格勒河谷裡，白鈺就是如此這般的憑空幻化出一架彎弓。將鬼箭羽親手所制的箭頭，化爲一枝足以切開空間屏障的箭矢，貫通了整條黃泉路。而現在，柳煙的舉動是想要做什麼？殺了那些術士？抑或連玄昤也一起給弄死？
半透明的長箭虛影，已經被柳煙搭上了弓弦，復又滿滿的拉開。她的目光緊鎖住對此毫無防備的祭嬸兒，以及她身後的術士們。陶烏看着已經拉盡的彎弓，似乎都能聽到那弓弦崩緊的聲響，他連呼吸都不敢太重，也不敢眨動眼睛，生怕一眨眼，就發生什麼驚天的變故……
柳煙手中那張半虛半實的弓，已經拉至了極限，陶烏看着已搭在弦上的箭，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並且還屏住了呼吸，只等她出手。可
能連陶烏自己都很難說清，在這一刻，他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也許是有些期待，也許是有些疑惑，也許是有些忐忑……
半透明的箭，終究還是離弦而去了，幾乎要融入這鋪灑了銀色霜華的夜色中。無聲無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輕盈而疾速、輕柔而殘忍。驀然，那道極細極快的箭光，憑空分爲數枝，不但一模一樣，還去勢不減。不光是與玄昤纏鬥在一起的祭嬸兒，連在她身後緊張觀戰的那幾個術士，都被這數道箭氣罩了個嚴嚴實實。
在這其中，還有一支箭影，轉向朝着祠堂正屋疾射進去。陶烏都不想思考，就猜到這隻箭的目標，必然是還留在屋子裡的辟邪。好象有點可惜，其實留給自己一口吃掉，效果也是一樣的嘛。
一切結束得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突兀得，讓玄昤在剎那間，都以爲自己出現幻覺。可是，那些術士們，各自額心處都多了一個指頭大小的正圓形血洞，他們的眼睛無一不是瞪大如銅鈴，彷彿根本不相信自己就這麼死掉了。
玄昤下意識的迅速轉頭，目光投向柳煙與陶烏站立的地方，面沉如水的柳煙、瞠目結舌的陶烏，誰動的手，一目瞭然。可他還沒來得及多想，死於箭氣之下的術士們，已陷入了一火海，同樣的無聲無息，只有一團一團慘白的火焰。
站得遠些的蘇河與赤火，也是被眼前的景象給震得一愣，那火焰不僅瞬間讓屍體化爲了灰燼，就連那些術士的靈魂，都無法逃離。蘇河扭頭看了赤火一眼，嘴脣輕輕張合，赤火看得分明，她的脣形表達的是兩個字——陰火。
立於柳煙身邊的陶烏，腦子有點發慒，他以爲柳煙只是得到一些意外的力量。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在她神智清醒之際，同樣也能操縱陰火。不單如此，似乎現在的她，對於陰火的掌控，比另一個存在於她體內的妖格，更爲駕輕就熟。
陶烏不會在這個時候問柳煙，她爲什麼要殺了這些術士，又爲什麼要連他們的靈魂都一同湮滅。這前後不過數分鐘的事，實在是已經太過複雜了，他根本不能立即理清楚頭緒。
“大黃，我想回家，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柳煙開口，聲音很輕，語氣裡帶着沉重的憊怠之意。
陶烏看了眼嘴脣緊抿、面色蒼白的柳煙，默默的點了點頭，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她一把抱起，自房頂之上一躍而下，穩穩的落在下方天井中間。柳煙拿手勾住陶烏的脖子，幾乎把臉整個埋在他的懷裡，不知道是心情太過紛亂，還是不想看到玄昤。
“架打完了，那就趕緊走吧。”陶烏看了眼蘇河，大大咧咧的要求道，“動作快些，沒準兒回去還能吃頓宵夜，可餓死我了！”
他這話，引得蘇河忍不住笑了笑，拍了下赤火的手臂，示意他可以動作子。自己則衝着還留在正屋裡的杜仲、文皌，招呼了一聲，讓他們都到天井裡來。
“那個陸光遠，還帶着嗎？”陶烏低聲問柳煙，依他看來，就算把人扔在這裡，過段時間他自己也能醒過來。到時候，他自然會自己想辦法，要走要留都不用去搭理了。
“帶上吧，就剩下他一個人了……”柳煙悶悶的回答着陶烏的話，連頭都沒擡起來。
陶烏應了一聲，轉頭對玄昤道：“那個誰，你去搭把手，幫忙把大小姐的師兄給帶上。”
玄昤回給陶烏一個冷冰冰的眼神兒，又皺眉看了眼柳煙，不再說話，徑直進了屋子，轉眼就把陸光遠給拎了出來。
見大家都到齊了，赤火探出兩隻利爪，低喝一聲，兩爪猛力的朝兩邊一分。一道混沌的長條形裂痕憑空出現，裂痕就像是外力劃破了平靜的水面，使後面的景象扭曲、模糊起來。蘇河第一個跨入空間的裂痕，跟着是杜仲與文皌。
正當陶烏抱着柳煙也要跟上時，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響起，同時還伴着嬌軟甜膩的聲音，從祠堂大門很快的就到了天井裡，“諸位，請暫且留步……”
來者是個看上去與蘇河年紀差不多的女人，眉目如畫、笑靨似花，身着鵝黃色大袖袒領上衣，配着一襲碧色的紗羅曳地長裙。一頭烏髮挽成如雲的繁複髮髻，鬢邊簪着一枚赤金掐絲的萱草髮釵。而她纖細白嫩的脖頸，與柔若無骨的皓腕上，戴着同樣紋飾、質地的項圈與手鐲。
“哪來的野妖精！”陶烏見這麼個嬌嬌俏俏的妙齡女子，穿着一身極不合時宜的羅裙，出現在這個，纔剛剛死了好幾十個術士的破爛祠堂裡。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定然不是普通人類那麼簡單。
玄昤依然是副冷森森的表情，但他注意到，那女子的目光，正正停留在被自己拎在手中的陸光遠身上。至於赤火，只扭頭看了一眼，便又轉回了頭，以他的感覺，哪怕是敵人，也並不需要太費周章迎敵。
柳煙也被這個突然來到的女子，給吸引了注意力，在她看來，這，“人。”似極了從工筆仕女圖裡走出來的美人兒。不過，聽到陶烏的喝問，她旋即明白那不是人。
美麗的女子，衝着他們斂衽爲禮，對於陶烏的置問，也不作答。她指了指陸光遠，極爲有禮的問道：“小女子萱蘇，敢問諸位，能將這位公子暫且留下嗎？他看來似乎受驚不小，我能爲他醫治一二……”
陶烏與玄昤聞言，不約而同的望向柳煙，柳煙倒是有些驚訝，着實沒料到她是爲了陸光遠而來。她微微蹙眉，在心裡默默的唸了兩遍她的名字，萱蘇、萱蘇，好象在哪裡見過這詞兒。忽然，她憶起，那是在某本已經記不得名字的古書上，所看到的萱草的一個別名。
“忘憂草？”柳煙沒問沒腦的問道，清澈的雙眸平靜的直視着萱蘇。萱蘇聞言又是一笑，明亮的杏仁眼彎成了一雙月牙，算是承認了她這個疑問。
“那就勞你照顧一下他了。”柳煙點點頭，先看了玄昤一眼，然後對陶烏道：“我們回去吧。”
玄昤根本就不關心除了柳煙之外的事，手一鬆，倒黴催的陸光遠就，“咚。”的一聲，又被撂在了地上。直到這一衆妖怪，都消失在那道空間裂痕裡，周圍恢復了平靜後，萱蘇才緩步走到陸光遠的身邊。她蹲下身來，伸手掠開他額前的幾縷亂髮，細不可查的輕輕嘆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