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其實很享受這種平凡人的待遇,前呼後擁、衆星拱月的日子固然榮光,卻是高處不勝寒,若有可能,他更願意背靠青山,冷眼旁觀世道之變。
在登州他能找到這種感覺,這就是他不懼流言,堅持在此購置土地,起屋造舍,積攢家業的原因。
他發跡地在孤山,是於化隆的擡舉,才讓他有了今天,而今他雖跳出了清海軍系統,但追根溯源他的根仍舊在那,他甘心讓李師古把他當槍使,爲了李家二郎不惜得罪整個淄青的豪門和官場。
他本以爲自己能憑着一顆忠心和銳利就能贏得李師古的信任,從而在淄青取得一塊容身立足之地,現在看,理想是好的,結果卻是失敗的。
不論他怎努力,終究無法取得李師古的真正信任,是自己的出身不正,還是李師古的性格使然,抑或是門閥觀念在作祟,他心底還有疑問,但背後那雙不信任的眼睛他是能感受的到的。
冷颼颼的,常令人汗毛倒豎。
書丞借職務之便創設田莊,吸納流散的清海軍舊部,這種做法並不被李茂看好。清海軍舊部流散在各地,終究是李師古的心頭隱憂,書丞把他們聚集在一起,倒是遂了李師古的願,但以後呢?以他的猜忌性格,豈能容忍臥榻之旁有他人酣睡,一旦他起了殺心,後果不堪設想。
一頂聚衆謀反的帽子,就足以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李茂也曾想將流散在外的清海軍部衆收容進蘇卿創設的商棧,人依舊還是那些人,但商棧的特點是分散,一百個人聚集一處暴*起來是個麻煩,分散十處,再起暴*,便是地方治安方面的小事。這樣既能去了李師古的猜忌,又能穩住流散的士卒。
李茂曾就此事跟趙菁萊通過氣,趙菁萊表示贊同,李茂的這種做法是符合銅虎頭的利益的,清海軍幾番裁撤後,數千士卒流散在外,這些人多是海盜出身,野性難馴,在外面興風作浪,很是令人頭疼,若能有一個組織將其吸納,便於監管,豈不正是他們所樂見的?
趙菁萊代銅虎頭答應了李茂的要求,只提了一個條件,所有收納的人員名單和履歷必須如實提供給銅虎頭,並隨時接受銅虎頭的調查,這個要求李茂以爲並不過分,想在銅虎頭的眼皮子底下討生活,又拒絕合作顯然是不可能的。(百度搜索給力文學網更新最快最穩定)
他揹着蘇卿私下和趙菁萊達成了這個協議。有趙菁萊的支持,從登州的海外貿易中分一杯羹,李茂有的是底氣。
因爲有了這樣的合作,當銅虎頭內部有人要對書丞的田莊進行調查時,趙菁萊就提前把消息透漏給了李茂,要他有所準備,免得被人鑽了空子,借題發揮。
創辦一個供上千人吃飯的商社絕非一日之功,事急從權,李茂就想到了移民遼東這個策略,遼東現在是無主之地,蘊藏着無窮的寶藏,把人移到遼東去,不說發展,吃飯總是沒有問題的。這樣的念頭,李茂早在小兵營時就已經萌生了,看似創意無限,但細細思量又覺得困難重重,不得已而放棄。
讓他重拾這個念頭是在見到桑容後,移民遼東是個龐大的系統工程,憑他一己之力無法完成,但有桑容幫忙,事情就成了一半,事情成功的另一半,一個在趙菁萊,一半在張股,爲了拉攏張股,李茂甘冒大忌,代表李師古爲李準案定了性。
鎮海城的事一了,李茂便回到了鄆州,在沒見李師古前,先約見了趙菁萊,將桑容託他求免罪責,自請前往遼東開拓據點,爲淄青收復遼東舊地打前站的設想說了一遍。
大唐失遼東後,一直有光復之心,奈何朝廷羸弱無力控制地方,幽州等鎮割據自雄,不肯用力。致使遼東失地久久無法收復,淄青方面有心在遼東有所建樹,奈何隔着茫茫大海,有心無力。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後,在遼東的影響力不增反減,讓當政者棄之不忍,進取又無希望,左右爲難。
趙菁萊道:“在遼東我們是有教訓的,花費了億萬財賦,結果卻養了幾個白眼狼,桑容這個人名聲不好,上面未必肯答應。”
李茂道:“他是於化隆的親信,幹下了背主的勾當,心中委實惶恐,後又見於化隆在鄆州做了兵馬使,怕自己銅虎頭拋棄,這才惶恐離去。如今悽悽慘慘的在海上爲盜,日子混不如意,這才主動示好。我意可先將他籠絡住,給他一些支持,打發他去遼東。
“他沒本事,我們只當是借刀殺人,他有本事能站住腳,要想做大,沒有淄青支持也辦不到,只要卡住人財物的供應,他就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不怕他會翻了天。待將來時機成熟,再派人去接管他那一攤子,也算是奇功一件。”
李茂又道:“清海軍幾番被裁撤,大量的人流散在外,據我所知,日子過的都不如意,心中悲憤,對鄆州多有怨言,萬一他們被桑容蠱惑,重新下海做了盜匪……”
趙菁萊目露兇光:“你以爲桑容還有一呼百應的實力?”
李茂道:“眼下是沒有,但世事無常,人世間的愛恨情仇,除了血緣親情,多數都可歸類於利益二字,利在則有礙,利去則生恨。真到了他們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桑容背主之事,那還算是回事嗎?”
趙菁萊道:“書丞私募清海軍餘衆,終是心腹之患,你的商社一時半會又容納不了這麼多人,是否可以借桑容之手把他們打發到遼東去?”
這話正中李茂下懷,李茂卻不動聲色道:“桑容而今還揹着背主之名,只怕未必有人肯跟他走。再說,數千人的遷徙,可不是一件小事,沒有上面點頭,沒有地方官府通融,實難辦到。”
趙菁萊哈哈一笑,道:“這哪算什麼事,我讓人放點風出去,給他洗刷洗刷。至於上面和書丞那邊,就辛苦老弟多費心了。”
李茂趁機提出要在登州創設商棧,替銅虎頭經營與遼東的業務,趙菁萊道:“這個我知道了,也急不得。”
直到第三天,李茂才正式覲見李師古,見面即請罪,要李師古治他擅殺李準之罪。
李師古撫慰道:“該死之人,殺之何罪?你能臨機處斷,我甚感欣慰。”又問李茂:“你跟桑容做過同僚,這個人究竟值不值得信任,在遼東,我們可是有過慘痛教訓的。”李茂道:“桑容是桀驁不馴的匹野馬,有勇有謀,正可用他打開遼東的僵局。他雖桀驁不馴,但在節帥座前又豈敢造次?”
在李師古的眼裡李準無足輕重,充其量不過是試探李茂忠心的試金石,李茂擅做主張殺了他,李師古可以不計較。桑容刺殺了李準,又擔着背主的惡名,後路已絕,只能乖乖地供他驅使。
自李師古祖父李正已執政時起,淄青平盧軍就開始秘密籌備恢復遼東事宜,歷時三代,耗費億萬財力卻最終以失敗告終,淄青控制的最後一個沿海據點浪海城也於四年前被契丹人攻陷,數以萬計的兵甲糧食被洗劫一空,至此,李氏祖孫三代在遼東的努力宣告失敗。
遼東成了李師古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
“就甩手讓他們去折騰。”李師古同意李茂所請,給了他一個新的頭銜——侍衛親軍揚刀軍副使知右廂事判遼東諸城番撫慰使——名義上淄青道派駐遼東的最高首長。
“揚刀軍副使知右廂事,判遼東諸城番撫慰使”的名頭雖大,但能調用的資源卻十分有限,不過對李茂這已經足夠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路不通,而今他是名正言順,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他頂着“揚刀軍副使知右廂事”的牌子跨步踏入銅虎頭,又以“判遼東諸城番撫慰使”的牌子正式擁有了實際權力,李茂已在不經意間還回淄青權力的核心圈。
他的心境已有些滄桑,對很多事已經看淡了。
李茂的糾察官幕府解散後,李師古本有意重用書丞爲刺史,書丞卻選擇去了營田幕府主持招募流民開墾田地。營田府開墾田畝的慣常做法是先軍墾,待時機成熟再實行民墾,軍隊的組織性和紀律性自非普通百姓可比,更強過一般的流民。
因此軍墾再轉民用的模式效率相對較高,操作的經驗也較爲豐富,但同等的弊端也十分深重,李師古早就有意拋棄這種模式,苦於無從着手,而今書丞不畏艱難,主動擔綱招募流民墾荒,很得李師古的胃口。
書丞茫然不覺自己夾雜的私貨已被李師古看在眼裡,他悶頭做事,像一隻鴕鳥,沉浸在自我欺騙中。李茂着實爲他捏了把汗。正名之後他第一站就去了齊州。
齊州是淄青有數的幾個大城之一,牆高池深,市面繁華。書丞以判官之尊兼任齊州營田所主事,在齊州境內實驗他的流民墾荒**,他現在名下有十七處田莊,八千戶流民,又聯繫着一萬駐軍,權勢煊赫超過刺史。
李茂在營田所沒見到書丞,便去後堂找吳氏問路,吳氏告訴他書丞這些日子一直住在田莊,與墾荒的流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青墨道:“夫人,前面說判官昨日纔回來,怎麼沒住兩天就走?”吳氏尷尬地笑了笑,道:“昨日他確是回城來了,不過拿了些換洗衣服連夜又走了。
李茂就要告辭,吳氏不悅道:“茂華,你什麼意思,我是吃人的老虎嗎,見了我就躲。”又道:“我已經派人去叫他回來了,你自跟了節帥發達後,再也看不上我們這樣的小地方,難得來一趟難道只是爲了敘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