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下了好幾天的大雪,終於慢慢地不再飄落。
慶州城東南方向,居住着的人家,非富即貴。
段家在大齊原是世家大族,三國歸一後,隨大流,段氏一族亦遷到慶州居住。
族中有些擔心遷徙會影響到他們世家大族名望之輩,待在這新的都城落腳後,發覺他們段氏一族的名望,並未因新族長這一舉動,有受到影響,逐心下大安,無人再在背地裡嚼舌。
這段氏一族的族長,十多年前,一|夜間,就被當時在任的族長,也是當時段家家主失蹤近乎一年多的嫡子,以雷霆手段,取而代之。
那夜,段家主宅,發生了好多事。
——向來受家主疼惜,且未來極有可能成爲新家主的二公子,一早傳出暴斃在小妾chuang上,而家主自個,亦是中風臥榻不起。
如此一來,新任家主,自然由家主嫡出子嗣繼任。
段氏家主因中風臥榻不起,族長一職,自是也無法再擔任,經過族中各長老連續幾天的商議,最終決定由新任家主,兼任族長之職。
段啓晟,就是十多年前段家家主失蹤一年多的嫡長子。
爲了報庶弟對他接連兩次的暗殺之仇,更爲了給自己討回一個公道,他在回到府中的第一時間,親手殺了他的庶弟,從而氣得他老父中風臥榻。
對此,他沒後悔過。
自古以來,家業都是由嫡子打理,可他的父親卻因爲chong愛妾室,明面上看似對他的母親和嫡出的他很好,暗裡卻籌謀着將家主之位傳給妾室生的庶子。
要不然,在他失蹤一年多時間裡,爲何不見他派人四處尋找他。
生他,養他的父親,怕是也巴不得他出意外,死在外面的吧?
當時,他是這麼想的。
後來,經過他暗中探查,也落實了這一可悲,可嘆的事實。
“巧秀,你看這麼多年都過去了,要不,你與陽兒隨我搬回大宅去住吧!”段啓晟放下手中杯盞,擡眼看向他的平妻巧秀溫聲說了句,“不了,這些年我們母子住在這宅子裡已經習慣。不過,妾還是謝謝老爺對我們母子的掛懷!”巧秀起身,朝段啓晟福身一禮,表明了她的態度。
回大宅?她回大宅做什麼去?
是看他和另一個女人,還有他們的子女每日盡歡顏麼?當年閒王殿下與青嵐帝一起幫她們母子找到他,找到在山中強要了她的他,她不知自己見到他時的心情如何,父親看他人品尚好,且是因爲不得已的緣由,纔會侵犯於她,便應下他的求娶,讓她帶着小虎子嫁進段府,做他的平妻。
是的,是平妻。
因爲她出身鄉野,沒有資格做他的嫡妻。
於她來說,她不怨他,也沒資格怨怪他。是段氏一族所有的長老,用門當戶對,用他們的xing命,迫他只能娶她做平妻。
想到小虎子不能沒有爹,更不想父親再爲她和小虎子擔心。
她點頭答應了婚事。
新婚三日後,傳來父親上山砍柴,不慎摔到谷底的噩耗。
都是她不好,嫁入深宅大院中,沒有照顧好年邁的父親,纔會讓他死於非命。
父親喪事辦完,她提出和小虎子搬到大宅外去住。
看她態度堅決,他點頭同意。
他是個好男人,從與他相處的短短几天中,她看得出來。
Wшw¤ ттkan¤ ¢Ο
但她心裡早已住進一個人,住進了那個溫文儒雅,高高在上的男子。
шωш☢тt kΛn☢CO
不想他看出她的心事,更不想過深宅大院裡勾心鬥角的日子,終了,她如願以償,和小虎子搬入距離大宅不遠,且是他親自買下的這處幽靜的宅院中。
春來春來,轉眼數年過去,他和嫡妻育有一兒一女,卻沒忘每月近乎一半的時間,到這處宅院中來看望他們母子。
或許是她內心太過於寂寞,亦或是被她記在心裡的那個人,距離她真的太過遙遠,漸漸地,她對他有了依賴。每當看到他出現,她的心情會變得很好,可一想起他身邊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的心就會微微的抽痛。
男子三妻四妾,本屬正常。
再說,多年過去,他身邊僅有她和他的嫡妻兩個女|人。
他是有潔癖的,這個屬於他的秘密,是他一次與她閒聊時,無意中告訴她的。作爲女人,作爲像她這般粗俗的鄉野女子,能遇到他這般好的男子,應該是滿心歡喜的。她卻沒有,得了他的溫暖,得了他的給予,她便想要的更多。
若果跟他回大宅居住,無形中,她會對他生怨。這不是她要的,所以,她還是住在這外宅中好了,如此一來,最起碼有半個月的時間,他只屬於她,不屬於另外一個女|人。
“巧秀,你這又是何苦呢?”說着,段啓晟嘴角牽起一抹苦笑,“錦瑟她,她xing情溫和,不會難爲你的。”巧秀在椅上坐下,柔和一笑,道:“我知道姐姐人很好,可我在這裡住慣了,真的不想搬回大宅中居住。”
“爹,你的好意,娘和我就領了,既然娘不願意搬回大宅去住,這件事就此作罷吧!”
說話的是段啓晟和巧秀的兒子,也是當年的小虎子。現在的他年歲已近弱冠,身量頎長,樣貌丰神俊朗,與段啓晟長得極爲相像。
段啓晟從椅上起身,道:“好,我不提這事了……”說着,他話語微頓片刻,方纔接着道:“手頭上還有些事沒處理完,我就先回大宅那邊了。”轉身離開時,他禁不住深深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再勸說巧秀與他回大宅居住。是他不好,先是爲了xing命,在當年冒犯了她,進而要娶她做妻,給她和小虎子一個名分時,又被族中那幾個老長老以xing命相逼,不許他娶她爲嫡妻,只能讓她以平妻的身份進門。
平妻,說好聽些是妻,實則與妾沒什麼兩樣。
有潔癖的她,在知曉有他們母子後,就沒打算再娶別的女|人進門。
走出飯廳,踏着地上的積雪,段啓晟走到院中,擡眼望着天上的明月,思緒回到了好多年前……
做了家主,緊跟着族長一職也落到肩上,段啓晟幾天來一直忙到很晚,纔回房歇息。
春日某夜,“誰……”段啓晟剛躺到榻上沒多久,聽到屋裡有細微的聲響,不待他坐起身說第二句話,人已經被點穴,周身動也不動,隨之便被一蒙面黑衣人扛在肩上自打開的窗戶躍出。
“你是段氏家主?”當他身體恢復自由,要出手時,耳邊響起一男子清冷卻不失溫和的聲音,擡頭仔細打量身處環境,原來黑衣人帶他到了閒王府中,而眼前站着的俊逸男子,正是閒王本人。
“回閒王殿下,在下是段氏家主。”
穩住心神,他揖手恭謹回道。
閒王爲何要找他?段氏雖是世家大族,但在他父輩中,就已沒人入朝爲官,而他們這些小輩中,也僅有爲數不多的幾人,吃着朝廷俸祿,但他們在朝中的地位,卻都不是很高。他自己嘛,想要考取功名,奈何手中事務太多,一直就耽擱了下來,段啓晟甚是不解閒王着暗衛夜間將他擒來,所謂何事?
“兩年多前,你可有在黃山出現過?”閒王單刀直入,直說他找段啓晟來的目的,“你最好想好了再回答。”
黃山?
兩年多前,他有出現在黃山麼?
段啓晟蹙眉想着。
閒王擡眼將他仔仔細細地端量了片刻,淡淡道:“本王能着人帶你深夜過來,定是確認你曾在黃山出現過。”他的目光倏地落在段啓晟垂在身側的左手上。
是他,當年侵犯木姑娘的男子是眼前這位段氏家主沒錯。
長時間沒有聽到段啓晟的回答,閒王語聲低沉,道:“你曾在那裡強過一個女子,可還記得?”經他這麼一提醒,段啓晟腦中頓時涌出對往事的記憶,“在下,在下確實有冒犯過一鄉野女子。可是當時在下實屬無奈,纔會那般做。”說着,段啓晟跪在地上,“當年的事,在下知錯……”閒王是要治他的罪麼?本打算近期忙完手中的事務,他就着人去黃山附近的村莊打探那女子的下落,好對其負責。
他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身中“醉心”,出於無奈,他纔會做出那遭人唾罵之事。
閒王見其認錯態度誠懇,並解釋了當初那麼做的原因,轉身到椅上坐下,道:“那位被你侵犯的姑娘姓木,已爲你生下一孩兒,孩子現在已過週歲,你打算怎麼安置他們母子倆?”孩子,他有孩子了?段啓晟頭擡起,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當日,我正好在黃山遊覽,遠遠看見一男子自山洞中走出,進而匆匆離去……”閒王將他那日所見,以及後來發生在木老爹一家人身上的事,與段啓晟敘說了遍。
“在下知錯,還請王爺治罪!”
聽了閒王說的一番話,段啓晟臉上溢滿愧疚,再次向閒王垂首認罪道。
“你起來說話。”閒王擡手,着段啓晟起身。
治罪?如今木姑娘孩子都生了,治眼前這男子的罪,又有何用?閒王食指輕叩桌面,垂眸思索片刻,道:“木姑娘一家住在黃山腳下的木家村中,你應該知道怎麼辦吧?”能做家主,想來此人品xing,能力各方面,應該都還不錯,路他已經給指明,就看這段氏家主下一步,要如何做了。
“謝閒王殿下不罪之恩。”段啓晟起身,揖手道:“明日,在下明日就親自去木家村一趟,與那木老爹談婚嫁之事。“閒王道:“你自己看着辦就好。不過,我事先把話給你放到這,不要讓我聽到有關你對木姑娘母子不好的傳聞。”
段啓晟揖手,神色恭謹道:“在下不敢!”
“嗯,你走吧!”閒王輕擺手,着段啓晟離去。
翌日一早,段啓晟騎快馬,趕至木家村。
經過詢問村裡的人,得知到了木老爹家居住的位置,牽着馬,懷着愧疚之心,他朝木老爹家所在的方向走近。
他強要了人家女子,而那女子竟,竟爲他還生下個孩兒,段啓晟心裡真的很不是滋味。
楨潔對女子來說,有多麼的重要,這個他是知道的。
失了楨潔,未婚嫁就身懷有孕,在哪裡都會受到人們唾棄的。
她是怎麼ting過來的?
木老爹家門口,栽種着數顆桃花樹,每棵樹長得有碗口那般粗,朵朵紛嫩的桃花,開得正豔,清涼的山風吹過,花瓣漫天飄落,陣陣香氣,四處瀰漫而開。巧秀站在花樹下,看着小虎子蹲在地上撿花瓣玩,她清秀的臉上,流露出的笑容很是溫和。
“娘,漂亮,漂亮……”小虎子捧起一捧花瓣,胖乎乎的小身子從地上站起,仰起小腦袋,讓巧秀看,“嗯。”巧秀蹲下身,目光柔和,嘴角含笑點了點頭。
忽然,小虎子手中的花瓣抖落一地,指着巧秀背後,樂呵呵地道:“娘,爹爹,爹爹……”巧秀身形一陣輕顫,於小虎子說的話似有不信,待她聽到有馬蹄聲遠遠地傳來,立時雙眼泛紅,是他來找她了麼?他不是離開冀州,去軒轅了嗎?
他找到她又能怎樣?
他是王爺,她僅是個鄉野女子,而且還是個生了孩子的婦|人,他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有着雲泥之別,他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而且,而且他心裡已有愛人,那個空靈,嬌俏,天真可愛的郡主,是他喜歡的女子,是他想要守護一生的人,於她,他僅是心生同情罷了!
難道他找到了小虎子的親爹,是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麼?”
緩緩轉過身,巧秀失望了,來人不是她心裡想着的那個人。
段啓晟牽着馬,五十米開外看到一女子和一小孩在桃花樹下玩耍,立時感知到那就是他要找的木姑娘母子。
因爲木老爹的家,就在那數棵桃花樹後。
爹爹,小孩子好像看到他了,小手中的花瓣抖落,張開嘴,喚他爹爹。
女子緩緩轉過身,朝他望了過來。
段啓晟覺得他的心砰砰砰地狂跳了數下。
她身着一襲淺綠色的裙子,面料看上去不是很好,但穿在她身上,卻再好看不過。她望着他走來的方向,眉間盈盈隱着一抹憂愁。
剛剛在她轉身的一剎那間,他看到她眼裡有絲絲歡喜的,爲何突然間被憂愁所取代?
細細看之,她似乎有着好多不爲人道的惆悵,要用遠望來解去心中種種繁雜的思緒。
淺綠色的裙子,襯得她滿心思緒,就像是一朵欲要脫離枝頭的花兒,讓段啓晟爲之不由生出幾分憐惜來。
她好嬌弱,卻又不失堅韌,否則,她不會不知孩子生父是哪個,便義無反顧地生下了孩子。
且那孩子的父親,還是強行侵犯她的人。
段啓晟心裡的愧疚愈來愈濃烈。
她等會會答應嫁給他麼?
會原諒他當年對她做下的錯事麼?
帶着自責,帶着愧疚,帶着憐惜,段啓晟牽着馬走到了巧秀近前。
“……你,你……”他張開嘴,很長時間發不出聲音,“爹爹,你是小虎子的爹爹麼?”小虎子仰起頭,伸出小手拽了拽段啓晟的錦袍。
巧秀彎腰抱起小虎子,道:“乖,爹爹出門辦事去了,要很久才能回來呢!”說着,她抱着小虎子,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家裡,“木……姑娘,對,對不起……”扔下馬繮,段啓晟提步去追巧秀。
他真的是小虎子的爹!
長得一表人才,一看就知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可他爲何要,爲何要侵犯她?從而讓她有了小虎子,遭受村裡人的唾罵……
巧秀心裡沒有恨,她僅是有太多太多的不解,還有太多太多的心酸和苦楚。
“秀兒,你這是怎麼了?”
木老爹看到巧秀抱着小虎子匆匆走進家門,關心地問道。
“沒事,我沒事。”巧秀出聲應着,走到椅子旁,抱小虎子坐了下來,“秀兒,你有事可千萬別瞞着爹。”木老爹對這個女兒很是不放心,進來她總是動不動就坐着發呆,而且盯着小虎子的樣貌,一看就是好大一會,怎麼叫,也叫她不醒,整個人似是被妖魔吸了魂魄一般。
段啓晟走進木老爹家裡。
“公子,你是……”木老爹看到段啓晟,問道。段啓晟朝他揖手一禮,然後將自己的身份與木老爹道出,接着他把他當年不得已的情況下,纔會侵犯巧秀一事,與木老爹低聲解釋了遍,他言語間滿是愧疚,神色亦是懊惱至極。
最後,他說出了他的打算。
木老爹雖是山裡人,但他不是個不曉事的。聽了段啓晟的話,他在心裡感謝閒王的同時,對段啓晟侵犯他女兒一事,沒有生出什麼怒不可及的恨意,知曉眼前的男子要娶巧秀進門,他心裡大安。
然,就在他準備點頭應允段啓晟的求娶時,巧秀的聲音響起,“爹,我不要嫁。你讓他走吧!”木老爹看着自己的女兒,沒有說話,他在等,等段啓晟開口,看其會對女兒說些什麼。
段啓晟臉上溢滿歉疚,看向巧秀道:“冒犯你,我實屬無奈。就算閒王殿下不找我,我也打算料理完家族裡的事,就會親自到這附近來找你。現在你孩子也有了,總得爲孩子考慮不是麼?”他言語誠懇,一字一句地說着,“你放心,我不會委屈你和孩子的。”
巧秀垂眸,沒有說話。
委屈?在沒生下小虎子前,她是委屈。可當她受盡白眼和謾罵,硬撐着把小虎子生下後,她一點都不覺得委屈。是的,她不覺得委屈,因爲她始終認爲小虎子的父親是那溫潤儒雅的白衣男子,最終得知他不是,她很難過,但她依然沒有感到委屈。
她喜歡小虎子,是老天給了她這麼個可人的禮物,讓他來她身邊陪伴她度過未來的每一天。
如今,知曉眼前的他就是小虎子的父親,並知曉他也是迫不得已才那樣對她,於她來說,隱在心底的那一丁點被陌生男子侵犯的恨意,驟時散盡。不是她不知羞恥,不顧及女兒家的臉面,就這般輕易地原諒了他。
而是她覺得沒必要再去恨一個已經知錯的人,日子要過,帶着怨恨過活,自己不開心,又是何苦?
倒不如與孩子和老父開開心心地過每一天。
“你走吧,過去的事已然過去,現在我和我爹,還有孩子生活的很好。”嫁給他,父親怎麼辦?無論如何,她也不會留下老父與他走的,“秀兒,聽段公子的話,帶着小虎子和他走吧,爹沒事,爹現在身體已經大好,能自己照顧自己的。等你想爹的時候,就帶着小虎子回來看看爹,聽話。”
“爹,我不要,我不要帶着小虎子離開你!”
巧秀搖頭,淚水奪眶而出。
小虎子眨巴着晶亮的大眼睛,看到自個娘哭,嘴巴一癟,也哭出聲來。木老爹嘆了口氣,擡起衣袖,在眼角抹了一把,道:“秀兒,你不想爹生氣,就帶着小虎子與段公子走吧。否則,爹只當沒你這個女兒!”不是他心狠,而是他沒有多少年好活,若是他去了,他們孤兒寡母的日子該怎麼過活下去?他不放心啊!段公子人品不錯,再說有閒王殿下在,他們母子在段府應該不會受苦的,木老爹轉身走出門,蹲在門口,取出菸袋,抽了起來。
巧秀抱起小虎子起身,走至木老爹身旁,留着淚道:“爹,你別生氣,我聽你的,我聽你的就是。”爹是爲了她和小虎子好,她知道的,真的是知道的,可她真的不放心他一個人留在這裡。
但,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規矩,哪有女兒嫁人,還帶上爹一起嫁的。
沒有,就是她身處的這小山村裡都沒有,更別說城裡了。
想要爹不生氣,她唯有帶着小虎子跟這姓段的男子走。
稍作收拾,巧秀抱着小虎子,與段啓晟離開了村子。
馬車是在鎮子上僱的,巧秀抱着小虎子望向自己家的方向,怎麼也不上馬車。
濛濛細雨,自空中飄下,段啓晟走上前,道:“我會時常帶你回來的。”巧秀點頭,抱小虎子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前行,段啓晟騎着馬,任雨絲打溼自己的面龐。
巧秀輕挑起車簾,看到風雨中的他,眸光清澈,轉頭望向她,微勾起的脣角,露出一抹很淺很淺的笑容。
她的心頓時不再彷徨。
對着他,眸色柔和,亦是輕淺一笑。
如此簡單的一個笑容,卻令段啓晟的心感覺到了無盡的溫暖。他騎在馬上,深吸口氣,鎮定情緒,轉過頭,繼續前行。
他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對巧秀母子好,若不是他,巧秀也不會和自己的父親分離。然而,回到冀州,族中長老以死相迫,他沒能給巧秀正妻的名分,僅讓她做了平妻,對此,他深感對不起巧秀和那孩子……
冷冷的夜風突然吹來,段啓晟不由打了個寒顫,思緒漸漸收攏。
望着明月,無聲呢喃:“陽兒,你可怨怪爹?怨怪爹將來不能將家業傳到你的手中?”良久,他提步,走向了宅院門口。
丫頭收走桌上的碗筷,段昊陽擡眼看向他的母親,“娘,你可曾後悔嫁給爹?”
巧秀搖搖頭,嘆了口氣,道:“當年你爹找到我們母子,我做出抉擇那刻,就沒有後悔過。”說着,她目光慈和,看向段昊陽,“那時,你外公希望我答應他,而且閒王爺與皇上爲了幫我們一家找到你爹,肯定花費了不少時日,我不能不知好歹,置他們的好意於不顧。再說,看到你現在這麼有出息,我就更不覺得自己當初的抉擇有錯。”是的,她不後悔跟他離開木家村,不後悔做了他的平妻。
平妻,僅是個身份而已,而這個身份,足矣與她匹配,甚至於她遠配不上做他的平妻。
“若說我覺得有什麼遺憾,那就是,就是段家的家業,因爲我的身份,沒有你的份,對不起,是娘對不起你!你別爲此怨怪你爹!”
家業?他一點都不在乎。
段昊陽深邃內斂的眸中,流轉着的光芒,全是淡然。
三年前,他無意中結識了寒,與其,還有燁磊攜手,打拼出來的產業,根本就不是段家的家業可以相比的。星月宮門下的產業,遍佈全國各地,而他們三人聯手,以“天下第一莊”爲根基發展處的產業鏈條,也不弱。
“娘,你放心,我不在乎那些,更不會怨怪爹!”段昊陽臉上的笑容很真實,沒有一絲半點的僞裝,巧秀看得清楚,她嘆了口氣,道:“娘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些年,閒王爺對你多有教導,你可要好好地跟在燁磊世子左右,多多報答閒王爺的恩情!”
段昊陽笑了笑,道:“那是自然的。閒王爺對我很好,有時好到都會讓燁磊吃醋呢!”巧秀跟着笑道:“閒王爺人很好,當年若不是遇到他,說不定,說不定娘真有可能就走上了絕路!”段昊陽起身,走至巧秀身後,雙手輕攬住她,道:“娘,你到現在,不會心裡還想着閒王爺吧,要真是這樣的話,我看老頭子鐵定會吃醋的!”
“淨瞎說!”巧秀嗔了段昊陽一句,擡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閒王爺和閒王妃之間的感情,與墨皇和女皇兩人間的感情一樣,同樣讓人羨慕得緊!若世間都是一夫一妻,你說該有多好!”
“娘,我能看出爹他是喜歡你的。至於正房,你不去想就是!”段昊陽安慰了自己母親一句,接着道:“孩兒會讓孃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而且孩兒還會讓娘以孩兒爲榮,娘,你等着,這一天將不會太遠!”
“娘現在都已經以你爲榮了!”巧秀笑着道。
段家大宅,段啓晟嫡妻屋裡。
“娘,爹他今個去外宅不會不回來了吧?”說話的是段啓晟嫡妻所生的兒子段浩澤,“不回來便不回來吧!”賀氏坐在榻上,嘆了口氣,低聲回了兒子一句。
她曉得自個在段啓晟心裡的地位。
他們之間,相敬如賓,沒有一絲半點的兒女情長。
他的心思,她猜不透。她只知他不喜她靠近,好在新婚第*,他喝醉酒,與她圓房,讓她一舉得了雙胎,十月後,生下一兒一女。
自那後,他每月有半月的時間,是到他屋裡來就寢,但他從不與她共榻而眠,而是睡在靠窗位置的榻上。
他對她好麼?
很好,掌家之權在她手中,府裡一衆丫環僕婦,皆歸她一個女主子管教,人面上,他尊重她,私下裡,他對她有禮。
呵呵,說起來,他真的很好,讓人挑不出一個不是。可是,她要的不是這些啊!她是個女|人,要的是丈夫的呵護和疼惜,但他卻一點都沒有給予她!
怨麼?恨他麼?
她無從怨氣,亦無從恨起!
只因他對他們母子真的已經夠好!
“娘,要不,我等會去外宅喚爹回來,就說你身體不適。”
段浩澤給賀氏出主意道。
他是嫡子,段家的一切未來都會是他的,但他就是不放心,總覺得自己的一切會被那同父異母的兄長奪走。
還有父親,從其眼裡,他打小看到的只有嚴厲,從沒有見他笑過,亦或是出口誇讚過他這個兒子。
難不成他把他所有的疼惜和chong愛,都給了外宅那對母子?
賀氏搖搖頭,“不了。你爹對娘真的很好,對你們兄妹也很好。他每日事務那麼多,出去散散心,沒什麼的。”段浩澤從椅上起身,來來回回在屋裡走了幾圈,頓住腳道:“娘,我總感覺外宅那對母子,想要奪走爹,奪走咱們的一切,你說,我是不是想的多了?”
“傻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沒有人能奪走。再說,這不是有你爹在麼,別沒事瞎想,好好溫習課業要緊,不是沒多長時間,就要科考了麼!”賀氏笑着對段浩澤說道。
段浩澤皺着眉頭,回坐到椅上,道:“可我每次看到他和閒王世子走在一起,心裡就吃味得緊。”說着,段浩澤有些憤憤不平來,“娘,你是沒見到,他對閒王世子簡直比對我這個親兄弟還要好,而閒王世子對他,也像是對親兄長一般,每次看到他們並肩走在街上,我就恨不得衝上去將他們分開!”
賀氏眉間微蹙,注視着段浩澤看了一會,言語甚是嚴肅道:“你可別做出什麼傻事來!聽你爹說,你二孃與閒王爺老早就相識,如此一來,你大哥和閒王世子走得近些,沒咱們什麼可說的。”
“什麼二孃不二孃的,她不過就是個鄉野女子。爹和閒王爺不知怎麼就和她認識了,而且還被爹娶進府中……”賀氏聽段浩澤這麼說,臉色驟時一冷,道:“閒王爺和你爹是你能隨便議論的麼?你要記住,你二孃可是先娘進門的,若不是族裡長老嫌她出身鄉野,阻攔你爹娶她做正妻,她纔是段家的當家主母!”
段啓晟沒有將他與巧秀之間發生的事,與任何人詳細說起過。
娶巧秀進門,他僅是簡單對父母提了下,說巧秀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是他一生想要守護的女子。這麼做,他自然是爲了巧秀的名聲着想。
就算有人不信,去巧秀的家鄉去打聽,又有哪個敢當他的面質問?
段浩澤哼唧道:“先進門又能怎樣,還不是隻能做爹的平妻!”段啓晟走到賀氏院裡,想與其說一聲,他晚間就留在書房睡,守在賀氏屋外的丫頭僕婦看到他,欲向他見禮,被他擡手製止,見他這樣,丫頭僕婦個個低垂着頭,周身一陣發冷。
屋裡,二公子與夫人正在說話呢,若是被老爺聽到什麼不該聽的,可該怎麼辦?
“平妻,平妻怎麼了?”段啓晟走至賀氏屋門口,就聽到段浩澤的有些不屑的聲音,立時臉色變得陰沉,挑簾進到賀氏屋裡,“妾身見過老爺!”賀氏從榻上起身,忙對段啓晟斂衽一禮。“爹……”
段浩澤臉色煞白,忙由椅上站起,垂下頭,心慌不已。
“你二孃和你大哥可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段啓晟沉聲問段浩澤。
“沒有。”段浩澤搖頭,“既然他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爲何要在背後輕謾他們?你是嫡子,你大哥也是嫡子,不要以爲你二孃是平妻,你就不把他們母子放在眼裡!”賀氏見段啓晟動了怒,出聲道:“老爺,澤兒他,他剛纔是一時口快,纔會出言對妹妹有所不敬,你放心,我會教導他不再犯混的!”
賀氏的面子,段啓晟向來都是給的,他冷冷地瞥了段浩澤一眼,道:“多花些心思在你的課業上,免得到時名落孫山,丟了段氏列祖列宗的臉!”段浩澤連連點頭,應道:“是!”賀氏心下舒了口氣,接過丫頭端上來的茶盞,親自呈到段啓晟面前,笑着道:“外面天寒地凍的,老爺喝杯茶暖暖身吧!”
段啓晟點頭,接過賀氏手裡捧着的茶盞,坐到椅上輕抿一口,然後將杯子放到桌上,道:“今個是巧秀的生辰,我過去陪他們母子吃了頓飯。”賀氏侍立在他身旁,目中含笑,道:“老爺這麼做,是應該的。”
“我勸說她和陽兒搬回大宅住……”說着,段啓晟沒有再說下去,頓時令賀氏和段浩澤的心提起,外宅的搬回來住,那,那他們娘們仨可該怎麼辦?難道他真如澤兒說的那般,把家業打算交給木氏的兒子?賀氏心亂如麻,面上卻沒露出分毫不妥,她笑着道:“老爺早該勸妹妹和大公子搬回大宅中住了!”段啓晟嘆了口氣,“巧秀她沒答應,她說她和陽兒住在那宅子裡已經習慣,說什麼也不答應搬回來住。”
賀氏提起的心,立馬放了下來,“要不,妾身明日再去幫老爺勸勸妹妹!”段啓晟擺手,“不用,她覺得那裡住的舒坦,就由着她吧!”與賀氏接着寒暄了兩句,段啓晟起身走向屋門,回頭道:“我書房裡還有些事務要處理,今晚就不回屋裡睡了。”
“妾身知道了。”賀氏眸中泛起些許黯然,但出口之語,卻沒有半點個人情緒在裡面。
院中腳步聲走遠,段浩澤撫着賀氏坐到榻上,道:“娘,你告訴兒子,爹這麼多年,是不是很少與你親熱過?”賀氏臉面一紅,睨了段浩澤一眼,“我和你爹之間的事,你個小孩子管那麼多作甚?再者,你爹對我的好,你難道沒看出來?你呀,該學學你妹妹,瞧瞧她,沒事在院裡學習書畫,女紅什麼的,從不多想其他。可你呢,竟想些有的沒的!”
“娘,妹妹的心思你不知道麼?”擡手在鼻頭摩挲了下,段浩澤笑得一臉神秘,賀氏不解地看向他,道:“她能有什麼心思?她也不小了,是該給她說門親事了。”段浩澤坐到椅上,翹起二郎腿,臉上笑容更是神秘,“娘,妹妹心裡可是有人了呢,恐怕你和爹找的親事,她都不會看在眼中。”
賀氏心一突,忙問道:“她整日呆在閨閣裡,府門都沒怎麼出去過,怎會心裡有人?你可別亂說話,免得污了你妹妹的名聲。”段浩澤坐正身形,臉上笑容變得明朗,“娘,妹妹的一顆心早就放到了當今皇上身上。你覺得世間還有哪個男兒能與皇上相比?”頓了頓,段浩澤又道:“墨皇曾言過,一生只有女皇一個妻子,並且他還立下規矩,那就是他和女皇的後世子孫,也要像他們一樣,一生一世僅一人相伴,彼此攜手到老!這麼一來,天下女子哪個不想嫁給皇上?”賀氏臉上的神情,當即一沉,道:“芷兒怎會起那遙不可及的心思?皇上高高在上,想進宮做皇后的女子,就朝中大臣之女,恐怕就已經多的能擠破頭,再怎麼輪,也輪不到她的頭上。”
“娘,你這話說的可不對,咱們段氏也是堂堂世家大族,妹妹她怎就不會有機會嫁給皇上?”賀氏冷瞥段浩澤一眼,道:“我說了讓你少想些有的沒的,你倒好,不光自己想,是不是也在你妹妹面前唸叨些什麼了?皇上想要娶哪家女子爲後,想來墨皇和女皇心裡早已有數,過了今個,你少在你妹妹面前再提皇上的事。”
段浩澤笑了笑,道:“娘,皇上年紀輕輕,能力非凡,而且長得又宛若天上神明,像他那般尊貴的男子,即便我在妹妹面前不多嘴,你覺得妹妹從其他人嘴裡,就沒聽說過什麼麼?”賀氏道:“明個,我就傳話下去,府中哪個若是再敢多嘴,直接趕出府去。”
“娘,你這麼做,多半無濟於事。”
“無濟於事,總比什麼都不做要來得好。”賀氏說着,張嘴打了個哈欠,看向段浩澤道:“天不早了,回你院裡去歇着吧!”
“哦。”段浩澤應聲,起身朝賀氏揖禮道:“娘,那你歇下,孩兒這就走了。”
賀氏輕嗯一聲,躺到榻上,雙眼輕輕合在了一起。
月色清涼,慶州城最爲繁華的主街道上,各家酒樓,客棧燈火依舊燃的通亮。
“榮興酒樓”二樓一雅間內,軒轅傾凌身着一身極爲尋常的墨衫,與一年歲看起來比他落小一點的俊秀少年坐在桌旁,正在飲酒閒聊。
“讓你們久等,真是對不起了!”隨着爽朗的男聲響起,就見段昊陽從雅間門外走了進來,“今個家母生辰,陪她吃罷飯,接着說了陣子話,才誤了與兩位約好的時辰,見諒哈!”坐到椅上,段昊陽滿臉堆笑,向軒轅傾凌和他身邊的少年賠禮道。
軒轅傾凌輕淺一笑,爲他斟滿酒,道:“陪母親吃生辰飯,是應該的。就算你今個爽約沒來,我和燁磊也不會爲此介意的!”
“寒,你對我可真好!”段昊陽勾脣一笑,朝軒轅傾凌拋去一個極具魅惑的眼神,逗得軒轅傾凌身旁的少年將剛喝進嘴裡的酒噴了出,“哈哈!昊陽,你,你快別這樣了,這多影響你溫潤如玉,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形象啊!”
“那是做給外人看的,在你和寒的面前,我用得着那麼累麼?”段昊陽端起面前的酒盞,仰頭一口飲盡,道:“寒,你找我有事要吩咐麼?”
軒轅傾凌握拳掩脣輕咳一聲,他身旁的少年,忙放下手中的酒盞,起身走到段昊陽身旁,在其耳邊小聲嘀咕了數句,只見段昊陽聽完他的話,神色稍顯凝滯,但轉瞬便恢復自然,他看向軒轅傾凌道:“寒,即便燁磊不說,於你的身份,我猜的也八九不離十。”說着,他起身,臉上表情變得莊重,揖手欲向軒轅傾凌見禮,就聽軒轅傾凌道:“對你隱瞞身份,是因爲我真心想交你這個朋友。你若是這般恪守規矩,咱們之間還能有幾分真感情!”與段昊陽結識,於軒轅傾凌來說,真算得上是緣分,看到其第一眼,他就覺得段昊陽少年老成,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不僅爲人風趣幽默,就是一顆腦袋也是聰明得緊,因此,他通過宇文燁磊結識了段昊陽,並三人一起暗中建起了他們的商業王國。
對外,段昊陽是神秘的“天下第一莊”莊主身份自居,經營着他們三人手中的產業。
私下裡,他與軒轅傾凌,宇文燁磊之間的關係,似兄弟般親厚。
“皇……”段昊陽嘴裡的稱呼還沒喚出,就被軒轅傾凌冷眼一瞪,當下將這一尊貴的稱呼在嘴裡打住,宇文燁磊笑着道:“昊陽,我哥都這麼說了,你若是繼續這般見外,可就矯情了哈!”
“行,我聽你們的,私下裡咱們還是怎麼隨意,就怎麼來。”段昊陽是個爽快的,說着,他撩起袍擺,在椅上坐下,挑眉看向軒轅傾凌,接着前面他說過的話頭,道:“寒,說說,你這次準備交代我做什麼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