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七姑娘起身,顧大人已早起,進宮上朝。姜昱獨自坐在花廳裡等她用飯。她小心翼翼打量姜昱的臉色,但見他面上淡淡的,一眼還真辨不出喜怒來。
有姜昱在,大多時候,她都留心守着規矩。執起象牙湯匙,默默往嘴裡送羹湯。心裡偷偷琢磨,她這情形要放在前世,便是私下裡與男子未婚同居。更糟糕的是,兄長找上門,一切,分毫畢現,再是掩藏不住。
照常理講,這樣的事兒,換了哪個做兄長的遇上,心裡也會怒極。她猜想待會兒用完了飯,姜昱定是有話與她說。
許是惱她不爭氣,怎麼能就這樣稀裡糊塗,辦下這等蠢事兒,連個後路也不給自個兒留。許是如同對五姑娘那般,對她,比對姜柔,更加失望。
兄妹兩人各自揣着心事,屋裡只有用飯時不經心,湯匙碰了瓷碗,清脆的嗑嗑聲。不會兒,姜昱見她用好了飯,喚福順進來收了碗筷。
“昨夜你兩人可是置了氣?今早世子出門,瞧起來,神色似不大好。”姜昱端茶,揭開蓋子,舉脣邊吹去面上的熱氣。她一眼,語氣平和,沉聲問道。
七姑娘怎麼也沒有想到,姜昱會突然問起這一茬。聽他話裡意思,分明是越過了規矩不談,更加在意的,卻是那人待她如何。
姜昱態度上的轉變,算是無奈默許了麼?她心裡樂開了花,滋滋竊喜。只覺對那人,她實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回想起昨兒夜裡,她在他跟前,舒爲大膽的言行,七姑娘耳根子發熱。嘴上支支吾吾,含糊不清。白天到底不比晚上,許多夜裡能想、能說、能幹的壞事兒,換到光天化日底下,真真難以啓齒,想想都羞臊。
姜昱細長的眸子一眯,看她一副扭扭捏捏心虛的樣子,暗自搖頭。倒是猜出幾分,泰半是她淘氣,招惹得那位無處撒火。於是擡手一拂袖,趕了她出門。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往後日子過得如何,他這做兄長的插手再多,比不得那人將她放在心上,當真如他昨日表現出那般,待她看重,護她安好。
七姑娘了卻一樁心事,只覺渾身鬆快。道別童伯,歡歡喜喜進了府衙大門。
因着太子與丞相被文王所忌,下手打壓,衙門裡衆人士氣不高,人人面上都罩着層陰雲,頗有些風雨欲來的謹小慎微。
七姑娘兩手端在胸前,斂了欣喜,正一正容色,一派端莊,到前邊兒打了個招呼。又聽徐大人說起,明日便是與公子丹餞行的日子。文王已命內廷大總管馮瑛,親自往城外十里亭,打點一切。
她暗暗猜想,那人至今未曾知會她明日需得隨他同行,怕是不欲她再與幼安碰面的。那些個鬧心的人,不見也罷,她倒是樂意。
七姑娘默默感嘆顧大人果然考慮周詳,只唯獨有幾分遺憾卻是,到了燕京也有好些時日,竟從未見過那位傳言中與那人樣貌只在伯仲之間,早年也頗受燕京貴女追捧的秦王殿下。
素聞國公府世子顧衍,以“皎皎如月,清俊高華”享譽於世。而公子丹,自來是面白如玉,傳言中,比女子生得更貌美華貴。
這般“聲名狼藉”,卻心機莫測的人物,未能見上一面,實乃憾事。
七姑娘一頭唏噓着,一頭沿着廊下,款款往後堂行去。路過中庭,一眼望見立在石亭當中,正迎面向她看來,披着一身玄色氅衣的右監大人。
對這位賀大人,七姑娘只覺每每當他跟前,她總是格外拘謹。初識那會兒,她被那人發了好大一通火氣,嚴命她對江陰侯府,警惕疏遠。
他的話像一顆種子,在她心裡生了根。以至到如今,她與這位侯府世子爺,雖在一個衙門裡共事,也是不遠不近,寧肯遠着些,也怕招惹上麻煩。彼此見面,點個頭錯身過去,也算相處融洽。
尤其是近來,自她仗義,於賀大人發病之際,搭了把手。這位很是自覺,將他在外面愚弄世人的那些花花手段,一概收斂。免了她許多困擾,倒也算得一知恩磊落的君子。
“大人。”她上前行禮,等着那人如近日一般,淡淡應一聲,放她離去。
卻不想,今日賀幀別有心緒,正想得入神,便見她頂着張乾乾淨淨的素顏,捧了公文進來。於是,莫名的,在他想明白之前,已開口喚她進亭裡來說話。
她一點兒也不掩飾小臉上的驚愕,微微張着嘴兒,在外邊兒磨磨蹭蹭,通身都透着股勉強。
他冷嗤一聲,倒被她激起了脾氣。
“怎麼,本官生得面目可憎,除了命懸一線,你是分毫也不願靠近?”
話說到這份兒上,她只得搖搖頭。頭上的翡翠步搖,襯着她背後大片陰冷而灰暗的天色,一動起來,璀璨琉璃,光華耀眼。比步搖更動人的,卻是她眸子裡一汪澄澈而通明的溫婉平和。他看着她,心神有剎那恍惚。在她尚未察覺之時,又極快遮掩過去。
到底不是同一個人。只她素日裡行事沉穩,少有與人爭執賭氣。與那個一輩子只懂得忍氣吞聲,再三讓步的女子,又有那麼幾分相似。
她挪步,登上石階,進了涼亭。於他身前幾步開外站定,微微斂目,中規中矩。
“身子可是大好?”他隨手指了身旁石墩,頃刻,似想到什麼,手腕在半道一拐,記掛她身子骨弱,這樣霜寒的天,不宜沾染寒氣。索性敲了敲石案,喚她將公文放下。請她入座的話,絕口不提。
她應一聲是,這回沒再多猶豫。乖乖上前聽命騰出了手,得了空,兩手抄袖管兒裡,比露在外頭,冷冰冰吹着寒風,暖和許多。
他方纔一番舉動,她隱隱猜出了緣由。能夠與這人相安無事,彼此體諒共處,何樂而不爲。她也不戳破,只眉宇間少了抹疏淡,噙着善意而得體的淺笑。
“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早兩日已斷了藥。難得大人您惦記着,卻是下官的不是了。”
她對他恭謹講禮,他凝視她半晌,轉過身,望着庭院中經了霜降,光禿禿,一樹冷清的枝椏。
“近日來,因朝堂變幻,風雲波詭。心頭可有惶惶?”他與她聊起公事,若有似無,詣在寬她的懷。
她語聲輕柔,答得有條不紊,倒不似他手下高女官,時有心不在焉,露了驚怕。他放了心,卻也說不出如她這般,是好是壞。
誰人給她這般信心,叫她如此一副安之若素,不焦不躁的模樣?他打住往深處想,將不該他探究之事,拋諸腦後。話頭一轉,對她說起明日秦王離京一事。
於尋常百姓而言,只道是郡主退親之後,大病一場,需得離京將養。可在世家之中,這又哪裡算得是秘密。他於她跟前,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徑直對她道,“秦王攜郡主南下,此去,燕京卻是少了熱鬧,卻也清靜。”
他此話另有用意,她動一動秀氣的眉頭,看他目光直直落在悽悽冷冷的花樹上,以爲他對幼安尚有情愫,方纔孤身一人立在庭院當中,借景抒懷。
她不知如何回話才最恰當。只“哦”一聲,反倒對幼安生出幾分可惜來。身前的男人,家世樣貌情意,樣樣不缺,幼安錯過這樣的人,可曾悔過?
“各人自有去處,明日餞行,當避則避。便是你去了,她也未必領你的情。”他回頭看她,顯是覺得照幼安那日眼中對她顯露出的嫉恨,明日她隨那人過去,卻是不穩妥。誰也估摸不出,彼時幼安見那人帶了她去,會是如何反應。再要鬧出事端,大夥兒面上都不好看。
她微怔,不知他心頭所想,更加認定,他是顧及幼安感受。沒與他說明那人壓根兒就不打算帶她去十里亭,她只順勢應下。
想一想,她猶豫許久,想這人本心不壞,那日又在大殿之上替她解圍,她垂着眸子,十分委婉勸道。
“大人所言在理。有些時候,不打擾,也算得彼此成全。”
她想他該是能夠領會。她與幼安的避而不見,是成全彼此在最後一刻,都消停些,莫再給對方添堵。而他對幼安那份深切的牽掛,就此掩藏心底,又何嘗不是一種成全。
他聽她一席話,心頭一緊,有片刻失神。
望着空落落蕭條的院子,他袖袍下的手,指尖微微顫了顫。
不打擾,便是彼此成全?想起前世他與姜姬,那人與幼安,竟是沒一個活得自在,過得快活。說不出爲何,他沉默着,心底驀地泛出股酸楚。
也罷,他與她,終究是無緣。她在全然不知情的境況下,說出這話,她錯解他心意,反過來勸他。
諷刺卻是,她這話,似乎更適用於他一廂情願,對她生出的那份情不自禁的關切。
他撣一撣下襬,像是藉此拂去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垂眸的時候,斂了眼中因她這話蕩起的波瀾。
之後,他擺出一副再無話與她嘮叨的架勢,叫她無事莫要久在外邊兒逗留,身子剛好,經不起折騰。
說罷,他深深打量她一眼。這一眼,又深又緩。像是要把她從頭到腳,整個兒都看進心裡去。
不打擾麼……她如是說,他便成全她何妨。
她從他莫名幽深的注視中回神,這才發覺,那人已撂下她,沿着遊廊,獨自去得遠了。她抽出手來,呵一口熱氣,兩手團一塊兒搓一搓。
自身後看他高大而孑然的背影,她只覺眼前的賀大人,彷彿要融進灰濛濛的冬日裡,身影那樣蕭索而寂寞。像電影裡彩色的畫面,突然就褪了顏色。只剩下滿目令人悵然的灰白與心灰意懶。
她再嘆一聲可惜,爲幼安,也爲一段本該值得珍惜的好姻緣。七姑娘收拾一番,抱了公文在懷裡,挑了與賀大人截然不同的一條道兒,自顧轉回屋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