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廳拜別了姜大人與許氏,七姑娘蓋上大紅繡飛鳳的蓋頭,由兄長姜楠揹着,姜昱行在她身側,目光端直看向前方,如幼時教她那般,大喜的日子,口吻依舊嚴厲。
“習內則,嫺母訓,興家世,豐子息。阿瑗,謙遜莫忘,當做賢慧人。”
她眼前是一片灼灼的豔紅。因着拜別父母,睫毛上還沾着淚。這會兒聽姜昱故意板起臉訓她,她抿一抿脣,壓下快些溢出眼眶的淚珠子,輕輕應一聲“諾。”
愛之深,責之切。父兄對她的疼愛,與太太不同。內宅婦人對子女的愛,多表現在噓寒問暖,時時刻刻都在操心吃穿用度,有無短缺。主外的男人,尤其身在官家,一邊維持身爲父兄的威嚴,一邊又掩不住愛護。
那人亦如是,像她的父兄。會對她落臉,從不一味縱着她。
“阿瑗也大了,嫁了人,得空多給家裡來信。”此番姜楠隨姜大人進京,一來爲賀七姑娘出嫁,二來,也來看看那不爭氣的姜柔。
揹着姜媛,姜楠心裡頗有些感概。姜柔若有她三分懂事,他便知足。
“大哥哥的話,阿瑗記下了。大哥哥回去,記得替我向嫂嫂問好。”她趴在姜楠背上,姜楠比姜昱生得高大,雖不比她與姜昱親近,可作爲兄長,姜楠忠厚,底下幾個弟妹,除對五姑娘恨鐵不成鋼,並沒有明顯的偏頗。
而今姜楠已幫着姜大人料理族中事,不出意外,該是要傳承家業的。姜昱志不在此,七姑娘也覺得這般安排,合情合理。
“妹妹嫁了,往後家中還需靠着大哥哥多替爹爹分憂,孝敬爹孃。”一筆寫不出兩個姜字,姜楠是可堪託付之人。只要姜楠對姜大人跟太太好,她願意投桃報李,力所能及,多替他看着點兒姜柔。
這一截路,似短又長。往昔記憶中,那些個好的壞的,嬉笑的,氣人的,一幕幕場景,在她腦中頻頻閃現。
送嫁的路,像河岸的石橋,銜接着她的往昔與來日。有感慨,有懷念,有期待。
頭上的蓋頭,遮了她視線。她垂着眼簾,從地下縫隙裡往外瞅。繞過影壁,門外震天的喜樂聲,摻雜着衆人的叫好,一浪浪,翻卷而來。
顧衍坐在馬上,眼底只映着她一人身影。她一襲火紅的嫁衣,就這麼自然又驚豔的闖進他眼中。
從未見她穿過這樣豔麗的衣袍,紅得似火,只叫他一眼,便看得入了神。
姜昱扶她落了地,她婷婷立在鋪紅氈毯的臺階上,微微埋着腦袋,手裡捧着柄如意。
他看不見她面容,只瞥見她袖袍外,絲滑的緞子垂下去,露出她一截瑩白的皓腕。雪白的肌膚,襯着緋紅的緞面,加之她手上那柄溫潤的玉如意,白的,紅的,綠的,生生看花了他眼。
他嘴角向上一彎,由周準幫襯着下了馬。移坐到推椅上,他這才上前執了紅綢一端,順帶握了她手。
隨着他下馬,周遭觀禮之人,紛紛捂嘴,交頭接耳。礙於他權勢,只敢小聲嘆着可惜,彷彿人人都是慈悲心腸,對他的腿傷,唏噓憐憫。
她被他覆了手背的小手,倏地僵直。她與他成親,外頭這羣不速之客,嗡嗡好似煩人的蒼蠅。憑什麼對他指指點點?
自他受傷後,平日出行,多是乘轎輦,只在宮中或自家府上,纔會坐推椅。因此親眼見過他這副模樣之人,少之又少。
察覺她繃直了手背,他嘴角再向上一彎。對窺視他之人,他真真是目中無人,正眼也懶得看。只摩挲她小手,以低沉緩和的語調,娓娓吟道。
“清光一以照,對鏡小梳妝。卻問梳洗未,君郎何噥噥。”
這本是一首新婦嗔怪郎君催太急的詩。意思是,我這般早起身,對鏡梳妝,外頭催得緊,催得妾心都亂了。偉偉郎君,怎如婦人般喋喋不休。
這首詩從他這般肅穆的人嘴裡念出來,卻是在調侃她,他期盼迎娶她之心,何其迫切。
她掩在蓋頭下的臉,刷的就紅了。比開臉那會兒,更嬌豔欲滴。離他兩人近的,公孫拱手在脣邊咳一咳,只覺少年人談情說愛,果真美好得大膽又直率。老成若世子,依舊免不了俗。
姜家兩位送嫁的兄長,尷尬着,只裝沒聽見。大庭廣衆之下,這位也太是隨性。
因着他當街吟了首女兒家的情詩,偏偏這人儀容端方,泰然若定。就憑他名滿天下,才高八斗的盛名,誰也不能駁他太過優柔,有失身份。
換個人來吟這詩,這叫衆目昭昭,有辱斯文。只這人是他,外間只會傳他風流不羈,如搶親般,又幹下件風流韻事。
果然,他一詩作罷,即刻引得那些偷偷溜出門,特意來瞧他的嬌嬌們,尖叫着,捂着胸口,興奮得幾欲暈厥。
這時候還沒“浪漫”這詞兒,只他一番做派,不難令人意會。
她心上熱起來,手也跟着發燙。他還握着她!她羞得拿指甲掐他。誰家迎親,大門口就忍不住卿卿我我,拉拉扯扯?
他眼裡露了笑,這才放開她小手,只牽了紅綢,由公孫推着,引她上肩輿。
他復而上馬,這般遊街似的迎親,本也不費力氣。他御起馬來,身姿筆挺,便是腿腳不便,也絲毫不損他貴氣。
送完親,姜柔立在門外,癡癡望着迎親的隊伍走遠。哪個少女不懷春?曾幾何時,她也幻想過,有這麼一個人,當着天下人面前,風風光光的迎娶她。
“娘娘,咱們也該跟上去了。”簡雲低聲打斷她眺望,就怕主子這副情態,被有心人抓了把柄,橫生枝節。
姜柔收回視線,轉身,臉上淡淡的。挺起腰身,昂首登上宮中的轎輦,恢復了出宮時的驕矜倨傲。
趙國公府所在的長街,持槍的侍衛肅清了當中的街道。即便如此,被攔在身後看熱鬧的百姓,依舊伸長脖子,使勁兒往前簇擁。道旁密密麻麻站滿了人,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
身份還夠不上登門道賀的京畿嬌嬌們,無奈只得下轎,由隨侍護着,墊腳站在別家後門的屋檐底下,翹首企盼。
隨着喧天的喜樂聲,當先拐進長街的,卻是滿目扎眼的嫁妝。一擡擡嫁妝,自面前經過,數也數不清。尋常人家哪裡見過這樣的排場,就只記住了金玉翡翠,亮閃閃,一輩子都花銷不完的富足。
“這都比得上帝姬出嫁了。”一嬌嬌眼紅道。
“也不知那姜氏女,生得究竟如何模樣,全身都是金疙瘩不成?竟值這樣的身家。從前怎地沒聽說,姜家祖上莫不是巨賈?”
豔羨之人自然不知曉,姜家沒這樣的家底,奈何那位要擡舉人,孃家也攔不住。有他在背後打點,姜家用不着打腫臉,也能充胖子。
待七姑娘下了肩輿,他端然而坐,一手執綢,眼睛緊緊盯着她一舉一動。只見她擡步,繡金邊的裙裾底下,露出一截秀氣的鳳頭履。喜娘攙着她,穩穩當當,跨進門檻。
他好看的眉眼頓時飛揚起來,朗朗的面龐上,不掩喜色。
她既進了顧家大門,此生,都是他顧衍的人。不枉他機關算盡,數載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