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風塵僕僕趕回泰隆郡城,路上沒敢耽擱,便是如此馬不停蹄,到的時候也就離年節七八日上頭了。車軲轆嘟嘟停在郡守府門前,傍晚時候,正門口已掌了喜慶的燈籠。太太跟前陶媽媽侯在石階下,招呼着一衆僕從,歡歡喜喜迎了上前。
七姑娘下了馬車,擡頭望見硃紅大門外,高高懸着的燙金牌匾。因着要過年,各處都早早收拾掃撒過,這門匾的漆木擦得烏黑油亮,兩旁映着火紅的燈籠,顯出一派嶄新的氣象來。府門外,管事兒的招呼底下人從車裡擡出箱籠,整條長街,就屬郡守府這處最是熱鬧。這般瞧着,耳畔全是欣喜的問安聲,若換了往常,她定是不喜這等吵雜。可這時候聽起來,丁點兒不覺擾人。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俱是笑意盈盈。這般看着,才能真真切切體會出,回家的溫馨來。
離家這許多時日,真到了家門口,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外頭經歷的那些個好的壞的,不順心的,回了家,一切儘可拋在腦後。這個三進的院落,四方青瓦紅牆,圍住的,除了二房一屋子人,便是滿滿心安,和樂融融。
清晨,內室裡矇矇亮,牀尾滑落一角繡富貴牡丹的被子。胭脂紅的紗帳裡,鼓鼓囊囊的人影翻一個身,許是覺着腳下透了風,露出小半的瑩白玉足輕輕一勾,那快要垂到踏板上的被角,滋溜一下又縮了回去。
七姑娘蜷在被窩裡,屁股蠕動幾下,靜靜沒了聲響。
院子裡春英早洗漱了開始幹活兒。有崔媽媽領着小丫頭,春英不過四處查看一番,回了郡守府,她便是姑娘身前最體面的大丫頭,許多活計壓根兒用不着她親自動手。綠芙揉着眼睛,耳房裡推門出來。見崔媽媽跟春英都在,立時放下手,擺出一副精神頭極好的模樣。打過招呼,揮手喚上兩個婢子,跟她一道往後頭去給姑娘燒水。
“怎就沒個長進。”崔媽媽嘴上雖這麼說,眼角卻帶着幾分欣慰。以前綠芙那丫頭跳脫,在她看來,就沒兩隻腳同時落地的時候。如今領着小丫頭走在前頭,腰桿兒挺得麻桿似的,只瞧她風風火火的背影,倒真有幾分大丫鬟該有的氣度。
春英暗自好笑,不妨這般早,院門口卻傳來一聲兒奶聲奶氣的叫喊。回頭一看,喲,八爺正趴乳孃懷裡,黑黝黝的眼睛四處打量,瞧見崔媽媽,着急叫起來。“尋阿姊!”
崔媽媽哎喲一聲,趕忙過去給小主子請了安。春英跟在後頭,但見八爺被太太養得白白胖胖,臉龐張開了些,五官與姑娘有三分相似。尤其那雙眼睛,黑亮黑亮,透着股機靈勁兒。頭上戴了石榴紅的棉帽子,小身子裹得球似的。在乳孃懷裡很不安分,兩腿兒撲騰着,向迎上去的崔媽媽懷裡拱。
崔媽媽喜不自勝抱了他過來,一頭逗弄着,一頭聽乳孃說話。
“咱家這位爺,年歲不大,記性好得很。昨兒晚上見了七姑娘,又得了姑娘給的諸多玩意兒,興奮得不得了。好容易哄得入了睡,哪知今兒早上起來,才睜眼呢,一疊聲吵着要‘阿姊’。糊糊也不肯吃了,太太唬臉,他便往奴婢咯吱窩裡躲。鬧得沒法子了,還是大人笑着讓抱了來尋姑娘。”
既是大人允了,八爺又是府上小祖宗,崔媽媽想一想,抱着人,到門外瞧瞧姑娘是否睡醒了。
纔到門廊下,好像知道這下是找着了門,小小的奶娃娃隔着緊閉的門戶,比那會說話的八哥還叫得歡。一聲兒高過一聲兒,扭着身子越叫越起勁兒。
被窩裡的人鑽出個腦袋,豎起耳朵聽一聽,迷迷糊糊,好容易聽明白,這是姜冀那小傢伙擾她好夢來了。爬起身,叫人領了他進屋,又叫春英趕忙服侍梳洗。
小傢伙的性子,也不知隨了誰。姜大人儒雅,太太莊重,姜家二爺少年老成,而她自個兒悠悠的,不緊不慢。一家子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性情,唯獨姜冀,人小鬼大,早慧是擺在明面兒上的,還尤其喜歡顯擺。
於是一整個早上,桃花塢裡熱鬧得不行。跟着八爺過來的乳孃跟小丫頭,眼看着七姑娘管教八爺,個個兒開了眼界,徹徹底底服了氣。
“阿姊,園子裡餵魚。”小手不耐煩撥弄開乳孃喂糊糊的勺子,脣上沾了一圈兒米湯幹了的白麪兒,姜冀埋頭自顧扯脖子下的圍兜,知曉乳孃管不住他,心裡只惦記着外頭耍玩。
七姑娘擡眼,咬一口夾肉末的春餅,細嚼慢嚥,吞下去,帕子抹一抹嘴角。“原來團團只能吃這樣少。想來缸子裡的魚跟團團一般,昨晚餵食子兒是喂得多了。”回頭衝崔媽媽交代,“接下來幾日都莫去餵魚,撐壞了,翻了魚肚皮,那可糟蹋了。”
小傢伙鼓着圓溜溜的眼睛,一聽那魚竟吃飽了,不能再去餵食,這可怎麼成?!揪着圍兜,虎頭虎腦盯着她瞧。琢磨許久,摸一摸小肚子,方纔還叫喚飽足,這會兒立馬改了口。“阿姊,團團還能再吃兩勺。”不用乳孃哄,啊一聲大大張開了嘴。被七姑娘唬得入了套,以爲自個兒乖乖多吃幾口,那魚也就跟着騰出了肚皮。
“哦”,七姑娘恍然點一點頭,很是贊同,直誇他聰明。自個兒再往嘴裡夾一筷子新蒸好的糯米糕,用得津津有味。家中吃食,總是格外合胃口。
春英一旁看着,瞧八爺得了七姑娘誇獎,眸子燦燦閃着光,可勁兒伸着脖子,自個兒往勺子跟前湊,哪兒還有先前一絲一毫不耐煩。春英瞧得入神,再回頭看姑娘,不禁暗自感概:七姑娘拾掇起八爺來,跟白開水畫畫似的——當真輕描淡寫。
及至午後,好言哄了小傢伙回屋歇息,七姑娘伸一伸胳膊,總算體諒到太太養姜冀的不易來。難怪太太會說,新得的這個,比她跟姜昱都要鬧心。
藉口午歇,趕了春英綠芙,不讓屋裡守着。七姑娘坐在繡凳上,從妝奩匣子裡,取出厚厚一摞書信來。翻開看一看,指尖描摹過他遒勁灑然的字跡,彷彿還能見到那人臨窗而書,錦衣玉冠,側臉蘊在金燦燦的光芒中,無比清貴雅緻。
此刻他遠在燕京,擔着廷尉左監的要職。上峰恰是丞相心腹,隸屬朱氏一黨。文王此舉,不過是想借着他的手,攪渾了水,動搖朱氏在廷尉衙門樹大根深的底蘊。那位君王眼中,世家內鬥,皇權方有可趁之機。
可想而知,文王必會不遺餘力與他施壓,在刑案上做文章。而朱氏絕不肯將到嘴的肥肉拱手於人。他夾在當中,左右受制,處境艱險,遠非她能夠想象。
也不知那人如今情形如何,病症可有反覆。她手上握着書函,沉默着,睹物思人。正想得入神,腦子陷進燕京錯綜複雜的紛爭之中,卻聽院子裡崔媽媽帶着幾分訝異,喚了聲“二爺”。
趕忙慌慌張張放了書信回去。理一理衣裳,便聽姜昱在門外喚她。
吱呀一聲拉開房門,擡頭便見這人俯首直直盯着她看。欲言又止,神色似不大好。揹着光,姜昱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重重憂色,仿若陰雲密佈,烏鴉鴉,不見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