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他從宮中回府,七姑娘瞧着離擺晚飯的時候尚早,便叫冬藤洗了一盤南邊兒新送來的蘆橘。
她挽他坐下,自個兒淨了手。也無需婢動手,親自給他剝果吃。
蔥尖般的纖長手指,蝶兒般,靈巧翩翩。去了皮的果肉,汁水兒豐足,黃橙橙凝做一滴,順着她指縫,向手腕滑去。
她挽了袖口,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小臂。眸微垂,神情臻順而專注。
她做事總是認真,剝好一粒,笑眯眯遞到他嘴邊。
他眉頭淺淺皺着,似有不贊同。張嘴銜了蘆橘,目光盯在她臉上,目色幽幽,有意伸舌頭舔舔她指尖。
“很甜。”果剛含進嘴裡,酸酸甜甜,還沒出個味兒來,誇的另有其人。
她嗔他一眼,繡鞋在桌案底下偷偷碰碰他,提醒他留心場合。
其實哪裡用她提醒,陶媽媽與春英幾個都是有眼色的。這屋裡伺候慣了,早伶俐退出房門。
屋裡再沒旁人,她也放開些。探手再抓一枚,半是狐疑,“真甜?”
正想自個兒也嚐嚐鮮,不料卻被他突地握住手腕,俯身相就,就這麼將剛纔那枚果,咬了一半,推進她嘴裡。
“甜不甜,試過便知。”
說罷退回去坐直身,沒事兒人似的,就這麼鉗着她腕,牽她到房裡擱水盆的木架前,替她擦手。
她嘴裡砸吧兩下,果真是甜的。依稀還帶了絲淡淡的茶香,是他嘴裡的味道。不討厭,比親吻更撩撥人心。
她由他將兩手摁進水裡,乖乖攤平手掌,十指張開。
她的手白嫩細滑,而他的骨節分明。
如給小兒淨手一般,他一根根替她洗淨手指,這才作罷,取下架上搭着的巾櫛,揩乾了牽她回去。
她以爲他要開口訓她將甜膩膩的汁水兒糊了一手。哪知他不過接下她的活計,不緊不慢,細細剝蘆橘。
他凡事細緻,剝皮就真的只是清清爽爽,薄薄去一層皮兒。那撕掉的果皮迎着光,瞧起來很是清透。自然就少了不當心挖着果肉,沁出來的汁水兒。
不像她,用心歸用心,骨裡的性就決定了,她做不到他這般考究耐心。
有他代勞,她無事託着腮幫,很是愉悅欣賞他舉手投足間的美態。
“記得最早的時候,那會兒還在泰隆。周大人奉命大半夜裡,偷摸到佛堂檻窗底下,悄悄塞給妾身的,也是這蘆橘。”
多少年前的舊事,如今回頭看,一幕幕生動得很,記憶猶新,彷彿就發生在眼前。
她身畔那人眉心動了動,脣角微微牽起個弧。
“有人合該受罰,便多關她兩日。”
她原本惦記他的好,心裡正情意綿綿呢。哪知他煞風景,偏就提起這一茬。她小嘴兒一癟,覺着委屈。
“那會兒妾身可沒得罪您。”
彼時她與姜春鬧不痛快,動了手。姜大人罰她,她不敢不認。然而他卻在背後落井下石,那會兒她與他清清白白,他也管得寬了些。
他眼風一掃,腦中不由浮現出她那當時青澀又稚嫩的模樣,不禁心下溫軟。將剝好的盧橘喂進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兒,眼中無聲質問,“難道不該?”
她兩腮鼓鼓,假作咀嚼,聰明的,不與他頂撞。
小手摸到盤裡,再捻一粒,徑直擱他手邊。那意思:沒吃夠呢,大人您接着剝。
當他面前如此放肆,也就她敢。
兩人一處坐着,一個管剝,一個管吃。話雖不多,氣氛卻融洽。
念及進院門前,公孫回稟姜昱之事,他思量片刻,淡淡開口。
“姜昱人已在京裡。只他入城之前,先進山探看了殷宓。”
誰?她嘴角饜足的笑意,一時頓在臉上。
他從來不會無的放矢。能令他開口,足矣見得,於他看來,姜昱進山探望殷宓,此事不簡單。
她本就聰慧,心裡咯噔一跳。由他平靜的眼底,很快得出個令人心驚的結論來。
姜昱與殷宓?這兩人怎就湊到堆兒?
七姑娘一時醒不過味兒來,瞠目不已。
泰隆那邊,已數次來信,催問姜昱的親事。在老家已替他相看過好幾戶人家,又額外託姜大人的,在京裡打探了一番。
若非姜大人爲人剛直,不願被人詬病,被人說道姜家閨女嫁過去,還人心不足,妄圖攀國公府的門,再給兒結一門好親事。更不願七姑娘在府上被人看輕,於是從不在他跟前,多提姜昱的親事半個字。
家裡着緊姜昱的婚事,這事兒七姑娘是知曉的。姜昱不該比她更不知事。
正因如此,乍然聽聞姜昱私下與殷宓見過不止一面,且很有些不尋常,七姑娘這才驚疑不定。
深深鎖一鎖眉頭,不得不承認,饒是再與殷宓交好,此事上頭,她不甚贊同。
不爲旁的,只想想家中父母,再想想殷宓的身份與當下處境,尤其還有懷王。這事兒便不成。
見她只顧思,抿着脣,小臉皺得包似的,他再喂她一顆蘆橘,趁機打斷她的沉吟。
“明日叫他進府來,你親去問問。看他心裡究竟如何作想。”
他與她皆知,姜昱不是那等不知輕重之人。而今突然有逾矩之嫌,這其中,是否存了旁人不知的誤會?
等到隔日午後,她將詵哥兒哄去睡了,姜昱如期而至。
半年未見,姜昱清俊不減,只在脣上稍稍續了鬍鬚,瞧起來比他真實年歲,更多了份令人信服的威嚴。
她問過他近況,聽他一應答好。無奈,只得開門見山,再不與他磨嘰。
“二哥哥,你與殷姑娘是怎生一回事?除上回我請你幫忙,你跟她……”
想是十分意外她會有此一問。姜昱愕然,靜默半晌,方纔言道,“卻是你想得多了。爲兄與她,實乃君之交。同爲愛書惜書之人,她在庵堂裡過得清苦,唯讀書能夠解悶。如此,回京之時,便將上淘來的典籍,借她一觀。”
一個“借”字,清清楚楚道明白兩人的關係。是借,而非送。
七姑娘深深凝望他,腦中忽而靈光一現,繼而換了個問法。
“若是換了別的女,二哥哥可會管這趟閒事?”
見姜昱漸漸變了臉色,七姑娘心想,莫不是真被她給猜中了?
姜昱這人,從前一心只讀聖賢書;進京之後,專心仕途。於男女****,爲淡漠。而殷宓,深處庵堂,又早已心灰意冷。或許殷宓看來,姜昱借書之舉,與去歲送糕點,同是她出的主意,也就不曾多想。
姜昱與她從小一處長大,其親密。她琢磨問題的方式,他再熟悉不過。
聽她這口氣,漸漸的,姜昱面上一肅。諸般念想,蜂擁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