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人便在此間偏殿歇息。席上飲了酒,勞煩世子妃照料一二。”馮瑛輕輕替她推開門,拱手退下。
他也醉了?她扶門跨進屋,小臉上平平靜靜,隻眼裡的清明,漸漸被酒氣蒸出一層氤氳的水霧。
腦子遲鈍的想,怎麼也不留個人給她使喚?這宮裡她不熟悉,要到何處去打水給他擦臉?
一眼沒瞧見人,她環顧一週,只覺這殿裡陳設很是清雅,書案上的瓷瓶裡,還插着討喜的桃花。朝着那半卷的珠簾走去,她高高挑起簾子,便見內室之中,那人頎長的身影,正歪在榻上。腰間的佩綬流瀉下來,風一吹,淼淼捲了穗子。
她虛一虛眼,稀罕的發現,那人竟睡着了。於是躡手躡腳走過去合上半開的窗戶,看他就這麼隨意歇下,嘟囔一句,“也不怕着涼。”
她來到榻前,微微躬身,俯身細看他。見他面容平靜,她展開被褥,輕柔給他搭在身上。索性擡了小杌凳來,就近坐下,手支在膝上,託着下巴靜靜看他。
他本是警醒之人,她給他搭被子的時候,他已有所察覺。嗅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氣,知她到了。兩側額角抽痛,他沒忙着睜眼,只擡手欲要摁壓幾下,緩過這陣。
今日在宴上醉得厲害,羣臣借他辭美姬一事,起鬨灌他酒。原本他打算酒宴正酣之時,退出門尋她。奈何剛邁出幾步,便覺頭重腳輕,不得已,只能命馮瑛去接人。
“怎麼醉成這樣了?如今知道難受了吧。”一隻溫軟的小手,啪一聲拍開他手掌。氣嘟嘟怪他身旁也不留個妥帖之人,要是病倒,她該心疼他。
“唔。”他喉間溢出一絲低低的輕吟,英挺的眉目舒展開。被她揉舒服了,這人翻手蓋住她小手,這才徐徐睜眼。
他目如點漆,夜色裡,流轉着勾魂攝魄的光。躺了會兒,人已清明。見她面上微微帶了幾分嬌憨,眸子水汪汪的,尾音噥噥的,又甜又糯。
這模樣……他目中泛起一絲幽芒。
“可還認得人?”捉住她小手,他目色微沉,極其不喜她在外間沾酒。她那點兒醉酒的毛病,他記憶猶新。
怎就變成他質問她了?被他治住小手抽不回來。她努一努嫣紅的小嘴兒,耍賴,軟軟倒在他身上。
“沒醉呢。”這時候她記起來了,這人曾嚴正告誡過她,不許她揹着他吃酒。
見她如此,他躺平,讓她靠得更舒坦些。她這般撅着小屁股,只上半身伏在他身上,歪歪扭扭,不成體統。
他眼裡含了縱容,想她今日險些就要受委屈,終究硬不下心來就吃酒一事訓話。
他撫着她發頂,嫌她頭上的簪子礙事,指尖一轉,滑下去,摩挲她露在領口外,一截雪白的脖子。他眸中想浸了墨,黯啞問她,“可是倦了?若是渴睡,歇會兒再出宮。”
許久沒聽她迴應,他目光從她瓷白的後頸調轉開,不意對上她癡癡凝望的杏眼。
知她尚有幾分清明,他撞上她秋水般瀲灩的眸子,氣息微滯,酒後還未散去的燥熱,化作另一股火氣,有幾分蠢蠢欲動。
他凝眉,撫上她眼角。男人帶了薄繭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白皙。分明沒刻意挑弄,卻帶了淡淡的情味兒。
她喜歡被他碰觸,拿臉蛋兒蹭蹭他掌心,滿足的眯起眼,嬌聲求他。“不累。今兒高興,飲酒這事兒,不罰了好不好?”
如此小女兒情態,燒得他眼熱。起身擁她坐在牀頭,遺憾此刻尚在宮中,場合不對。
“何事歡喜,說來聽聽。”
她傻呵呵看着他笑,指尖順着他圓領的領口,滑來滑去,偏就不吭聲。
他了然,疼愛的捏捏她下巴。“聽說了?”
怎麼能沒聽說,宮裡都傳遍了呢。事情牽扯上他,但有個風吹草動,這消息就跟長了翅膀似的,呼溜溜,傳得快着呢。
看她笑得像偷腥的貓,那模樣,像極阿狸偷吃小銀魚後,忘了擦嘴。他嘴角愉悅的彎起來。他如此傾心應付外間瑣事,爲的,也不過她留在他身邊,能過得快活些。
之後兩人誰也沒說話,她窩在他懷裡,堅持要接着給他按壓額頭,他便由了她。兩人如此親密靠在一處,彷彿兩顆心也相依相偎,靜夜裡,溫情脈脈。
等他緩過酒勁,她與他同乘肩輿,到宮門口的時候,關夫人一行早已等在城牆下了。
四姑娘賊兮兮,不時偷瞄他二人。那人面不改色,扶她登上馬車,待她安安穩穩坐定,他才“譁”一下放下垂簾。將顧臻不死心的打探,與京中女眷在暗中頻頻向他兩人投來的注目,盡數隔絕在外。
有簾帳遮蔽,馬車裡頓時昏暗下來。她怕黑,蠶蟲似的往他懷裡鑽。自個兒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軟骨頭一般賴在他身上。四周都是他溫熱的體息,微微顛簸的馬車裡,她腦子放空,懶洋洋,什麼都不想。全然一副有他萬事足的樣子。
馬車行出一會兒,天上落了雨。頃刻,雨勢漸大,滴滴答答打在道旁的屋檐上,車頂叮叮咚咚,車伕停下馬,披上斗笠,這才復又前行。
春寒料峭,出門時只圖衣裳好看了,這會兒便覺得冷。她一哆嗦,他便皺了眉。“添件罩衣?”
“衣衫沒在車上,春英拿着呢。”
他扶着她肩頭,將人推開些,自顧解了外袍,“披上。”
生怕再被他喂藥,她聽話照辦。見他只剩下一件單薄的白羅中衣,她猶豫片刻,支起身,擡腿跨坐在他身上,攏着他外袍,展臂回抱他,將他一併裹住。
“《詩經》裡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她埋在他肩窩裡,曲解經義,以掩飾她的大膽羞窘。
他心裡淌過一股暖流,擁着她的目色更深了。餘光瞥見她白嫩嫩的脖子,他喉頭嚥了咽。如今已遠離宮牆,加之只他兩人,酒後那點兒遐想,使得他心頭一蕩,身下也起了動靜。
“阿瑗。”
“嗯?”
她尚且不知他壞心,只感覺他偏頭,微涼的嘴脣擦過她耳朵,動作格外緩慢,蜻蜓點水一般,撩得她心慌。
四九章 七姑娘:大人您快用
馬車到了國公府門外,雨還沒歇。春英撐着油傘過來接姑娘,卻見世子與世子妃所乘的駕攆,安靜停在雨幕裡。
“喚人擡轎子來。”
春英向前邁進的腳步頓了頓,隔着車簾,聽聞世子吩咐,趕忙應一聲。登上石階,轉身去交代門房。
西山居里,崔媽媽不知已是第幾回,伸脖子看更漏。外間飄着雨,姑娘穿得那般單薄,着涼可不好。
正盼着世子早些帶姑娘回府,便聽婢子來報,人已到了春秋齋,離西山居也就幾步路的工夫。
“冬藤抱上姑娘那件夾衣,隨我去接人。桂枝去伙房催催,瞧瞧薑湯好是沒好。”崔媽媽放下針線活,起身便往外走。
被喚作冬藤的婢子,與院子裡其餘幾個,都是太太專門挑了送到姑娘跟前,十一二歲的小丫頭。
崔媽媽管教下僕,出了個綠芙這麼個成日裡只知嬉笑打鬧,令人頭痛的。只覺是自個兒心腸軟,於是輪到冬藤桂枝這潑新人,規矩便越發大起來。
冬藤怵極了崔媽媽,小聲回稟,“媽媽,爺與姑娘乘的轎子,徑直朝咱們這兒來。奴婢瞧着,沒停的意思。”
崔媽媽一聽,掀簾子的手,舉在當頭,遲遲沒了動靜。
照理說,轎輦近了伴月湖,便不許再向前。這是防着轎子裡藏人,府上早定下的規矩。便是姑娘嫁過來,也很是自覺遵循着。
怎地今兒個……
檐下噼裡啪啦的雨水,脆生生敲在青石板上。崔媽媽唉喲一聲,拍拍自個兒腦門兒,真是急糊塗了。
世子爺最疼便是姑娘,大半夜的,外間還在落雨,哪裡捨得姑娘遭罪。這麼一想,也不急了,隻立在廊下,笑眯眯侯着。
落轎的時候,衆人便見世子一手扶着姑娘,一手把着油傘,那傘沿向姑娘低低歪斜着。
進了門,屋裡乍然敞亮開來。崔媽媽一擡頭,果然見得世子爺左邊衣袍,稍稍飄了幾滴雨水,浸得緞子有些深。
正欲上前伺候世子更衣,便見姑娘似乎也瞧見了,俏生生拽了拽世子爺衣袍,叫爺低頭。
這是要不假人手,親力親爲?
崔媽媽老懷欣慰,默默感慨:自家姑娘,一日更比一日有了世子妃的樣子。
內室之中,兩人用了薑湯。七姑娘臉上也不知是被那熱氣給薰得,還是旁事給羞得,只轉過身,背對他,偷偷從袖兜裡掏出一方溼潤潤的錦帕。
放纔在車上,這人半哄半騙,捉了她手,要求她做那事兒。她拗不過,加之躺在他懷裡,她亦是心襟盪漾,糊里糊塗便從了。
窗外雨聲瀝瀝,卻蓋不過他伏在她耳邊,性感又低啞的粗喘。他自個兒享樂不算,還掩在袍子底下,揉捏她助興。
若非他揉得她腿軟,一時半會兒緩不過神,這人也不會在大門口便傳了轎輦。
七姑娘盯着手心裡揉成一團的絹帕,鼻尖還能嗅到淡淡的麝香味兒。不禁回想起當年初到燕京那會兒,她也是這般,大清早起來,避着春英綠芙,偷偷摸摸替他浣洗污了的底褲。
這人,這麼些年過去,竟是越發放縱了。不知羞的事兒,從屋裡搗騰到了車上。
“看什麼?”他從她身後貼上去,瞥見她慌慌張張捏緊拳頭。手心裡鵝黃的絹帕,調皮的漏出一角。他低低笑起來,柔軟的嘴脣在她耳後輕輕磨蹭。
“看得這般入神,莫非是捨不得?”他手掌覆在她平坦的小腹,此時她看不見,他眼中神情,竟是無比柔和。
“酒後不宜行房,過了今晚再補償你。那時卿卿要多少都隨你。”
水霧瀰漫的湯池中,七姑娘整個兒泡在熱湯裡,屏息閉眼,到如今,耳畔還回響着那人戲弄她的話。
他若輕佻起來,她豈會是他對手?她哪裡會不懂,吃了酒,若是恰好有了孩子,這孩子生下來,極有可能,孃胎裡便帶上這樣或那樣的病症。
說什麼“要多少都隨她”……
嘩啦一下,七姑娘破水而出。烏黑的秀髮,溼噠噠,緊緊貼在背後。她抹一抹臉,蜷着身子靠在池邊。躲在湯池裡,遲遲不肯出去。
耳根,這會兒還是燙的。
隔日清晨,七姑娘起了個大早。服侍那人梳洗過後,十分得體,不假人手,親自端上一碗香噴噴的白米粥
不是說一飯飽足,大人您快用。
他掃一眼案上孤零零擺着的清粥,一旁青花瓷碟裡,擱着只泛着清輝的湯匙。除此之外,平日佐飯菜食,再無一物。他挑眼看她,只見她俏生生立在身旁,抿嘴兒,一雙水潤的眸子裡,滿是狡黠。
他恍然明瞭,這丫頭是不甘心,借昨日他殿上所言,今日只盛上一碗米飯,得意洋洋,反將他一軍,企圖扳回一城。
倒是長本事了。
他嘴角一彎,慢條斯理挽起袖口,舀一勺,吹去面上的熱氣。儀容雅緻,從容寫意。就彷彿他含進嘴裡的,不是寡而無味的清粥,而是上好的蔘湯。
她木雞似的怔住,怎麼也沒料到,慣來對吃食異常挑剔之人,竟就這般安安靜靜的用膳。
見他舉止雖閒雅,用得卻不慢。轉眼小半碗已下了肚,她這才慌起來,匆忙叫春英端上早備好的四喜扣肉、蒸餃,並幾碟子小菜。又親自給他遞上副象牙玉箸。
他卻不接。穩穩扶着瓷碗,悠然往嘴裡餵食,抽空衝她擡一擡下巴。那意思:夫人,佈菜。
七姑娘兩手託着玉箸,茲茲磨牙,氣咻咻鼓着腮幫子。他竟不肯順臺階下來,端的可惡!
一旁崔媽媽清咳兩聲,直瞪瞪瞅着她。那目光……彷彿她無理取鬧,好端端的,一大早非要與世子置氣。這般胡鬧,實在不懂事,難爲世子如此包容她。
七姑娘氣得牙癢,瞥見他眼底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她嗔他一眼,終是敗下陣來。手上筷子乖乖伸向那盤子他愛吃的珊瑚白菜。
用過飯,她將他送出房門。趁她低頭替他打理腰間佩綬,他俯身,旁若無人,在她發頂印下一吻。
“飯食極好,卿卿有心。”
說罷回身坐進推椅,留下對他又愛又惱的七姑娘,帶着人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