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擺飯時候,顧衍推門從書房出來,欲往花廳裡去。順着遊廊,還隔着個庭院,便見她拿着柄剪子,身後跟着端托盤的婢女。兩人圍着庭院當中,山石旁栽的一株西府海棠,商量着比比劃劃,左右端看。
他緩步下來,大半身影掩在廊下抱柱後面。狹長的眸子看她挑挑揀揀,幾次想下手,都猶豫不絕,似不十分滿意。
本以爲她該乖乖養在屋裡。不是說還在服藥?她倒好,一身水紅褙子,立在院子裡,人比嬌花好看。半點沒有病患樣子。
他額外給她兩日休養,便是容她在他院子裡,四處沾花惹草,獨自快活?
“小姐,您要討好世子……”她撂手回頭,春英趕忙改口。“您要去與世子告罪,這麼些個花花草草的,世子能受用麼?”
她偏着梳了雲髻,插琥珀梅花簪的腦袋,略微想一想。晚霞投在她身上,上半身暈着光亮,腰身下煙柳色裙面氤氤氳氳,整個人亭亭玉立,宛若新荷,清麗舒雅。
有些人生來如此,如何看都是風景。除去他昨日因她而起的不豫,到底還是順眼的。
“若是不喜歡……”語氣猶疑起來,蹙眉的樣子依舊耐看。“要不,還是再想想?”剪了花枝送去,若是他當真不喜,好心倒辦了壞事。
他幽深的眸子眯了眯,再看她一眼,調轉身離去。
晚間用過飯,帶着周準原路回去。爲方便管旭看診,索性讓了正房給她。來取挪騰,無謂折騰。他便搬到書房裡安置。
拐進門廊,竟意外見她抱着枝比她身量還高的海棠花,候在石階底下。背對着書房門口,低埋着腦袋,腳尖不老實在石板路上搓一搓。
到底還是剪了花過來。
天還沒徹底暗下去。懷裡開得熱鬧的海棠,似綻在她眼角眉梢,鬢間脣角。怔然間,只看着她,便像嗅到了西府海棠纏纏綿綿的香氣。
刻意放重了腳步,她果然向後微仰着脖子,扭頭看來。
本以爲方纔側顏溫婉的女子已是入了畫的。如今方知,真個回眸過來,纔是“芙蓉向臉兩邊開。”花是花,她亦是花。眼前倒是花團錦簇了。
她始料不及,片刻驚詫過後,趕忙步上臺階,擁着滿懷馨香,艱難行了個禮。不倫不類的樣子,看着就累人。他隔得幾步遠,袍袖一拂,算是叫起。
若是換了旁人,他打定主意幹晾着,少說也要三五日功夫。如今輕易就作罷,顧衍一想,該是可憐她身子弱,看不得她翻來覆去窮折騰。
周準候在門外,沒還等來世子示下,便見七姑娘很是自覺,小心盯看腳下,避開枝椏的遮擋,歪着身子跟了進去。
從她身後看去,花枝舒展開來,當頭將她籠罩進去,頭重腳輕的,實在好笑。
進屋後顧衍解開外袍,隨手往屏風上一扔,回頭看她緊跟着立在身後,眸子清澈澈望着他,微微帶着絲怯怯。
“如何?昨日鬧夠了沒有?”
姜瑗小臉眼看着就紅了,手上偷偷借枝葉擋一擋。“昨兒確是我糊塗。腦子犯渾,心急之下錯怪了世子。您大人大量,千萬別忘心裡去。”
訥訥說不下去了。只因那人已來得她近前,居高臨下睨着她,害她緊張得忘了接下來要如何繼續。
“本世子沒害你父親含冤入獄了?”
他面上神情絲毫不變,只尾音高挑,聽在她耳中,簡直羞得不行。緋紅着臉,連連搖頭。懷裡的海棠便跟着她顫動,粉嫩的花瓣簌簌灑落。
離得近,這次是聞得真切了。海棠之中,唯西府一品生來帶香。眼波瞭一眼她頭上沾染的落紅,中衣下他指尖稍動,終究又按耐下去。
“你那婢子的腿腳,也不是本世子打的板子了?”
她明白了,他這是故意刺她。可她活該,於是那支海棠又簌簌動起來,屋裡花香漸漸瀰漫。
她滿腹心思都忙着應對他質問,哪裡還顧得上特意帶來示好的花束。他目中幽光沉凝,看她笨拙樣子,心裡那點兒不痛快,漸漸就淡了。
她到底是女子,總不能真與她置氣。氣量他不缺,分撥她一些,全看他願不願意。
“這海棠是非得搖得光禿禿,才請本世子賞玩枝椏麼?”
她倏然清醒,趕忙梗着脖子退開來瞅瞅,一看之下便唉聲嘆氣。再垂首,腳下一片落櫻,深深淺淺,層層疊疊,鋪開來煞是好看。而她立在中央,訕訕笑起來。
“您要是喜歡,這枝是不成了。要不我再去剪一枝進來,給您插落地插瓶裡。這樣雅俗共賞的花兒,真不多見的。”
好容易氣氛緩和了些,怕他一口回絕,屋裡又尷尬起來,她趕忙進言。“海棠雖豔,卻不俗氣。不是有詩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麼?您夜裡批閱公文,點着紗燈,正好擡眼就能瞧見這景緻,不是樁雅事麼?”
頭一回聽她接連說上這許多話,微微帶着討好,卻不顯諂媚。有着姑娘家特有的嬌氣。加之她生養在江南,一口吳儂軟語,真服了軟,咿咿呀呀的,能在耳畔繞上好幾回。
眼角瞥過八仙椅旁童子報春青花瓷插瓶,描摹下她口中雅緻,也是有幾分心動。
越過她錯身往裡屋行去,姜瑗亮閃閃的眸子忽而暗淡,心裡有幾分失落。
他沒應她呢……
原本以爲,幽姿淑雅的西府海棠,多多少少能討他歡心。她此來是爲告罪,這般放低了姿態,也誠心誠意,悔得自個兒都難受了,莫非還是不能打動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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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喪氣着呢,便見他換了身天青色直綴,復又出來了!
“用藥不曾?”他逕自擡手整理襟口,抽空瞭眼問她。
七姑娘好生驚喜,強壓住心頭雀躍,回話也輕快起來。“管大人說,睡前再用,藥效發散得快。”
她有幾分猜到他意圖。直到當真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出了門,由他帶着往花樹下去,姜瑗還有些似夢似幻的不確定。
世子,何時這樣好說話了?尤其是她開罪他之後。
第四十六張 海棠春深(下)
同一樹海棠底下,有他在近旁,大是不同。倒不是他長身玉立,能搭個手,與她方便。而是他風姿堂堂,提着燈籠往那兒一站,當真就那般巧,正正擋了她道。
花樹本是長在東北角遊廊與山石之間。樹冠舒展,四面八方都是枝椏。因着喜陽,整棵樹微微往遊廊外欹生。
繁盛的花枝,都沉甸甸掛在外頭,院子裡的倒顯得次了。
他那般精緻挑揀的人,怎可能明明有上好的,卻反倒委屈了他。插一枝花骨朵兒乾癟稀疏,花色薄淡的,在他屋裡徒惹他厭棄。
七姑娘一琢磨,這事兒絕不能將就!
莫不然,他夜裡批文正是疲乏,再一擡眼,得,眼前一枝歪瓜裂棗的海棠,生生紮了他眼。還是她殷切切,說盡好話送去的……這不是往他槍口上撞麼?
她是來給人道歉的,不是來添堵的。
“挑好了不曾?”他右手掌燈,垂眸看她。
“再等一等。”底下的,她瞧不上眼。傍晚時候和春英來過,兩人瞧了老半天,發現長得低矮的枝頭,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於是仰着脖子,使勁兒墊腳張望,頗有些誓不甘休的味道。
看她如此上心,半點不肯含糊,他哪裡不知她心頭所想。順着她視線看去,果然是那最好的一簇。
昨日她鬧騰一場,叫他看得分明。她是實心眼兒的人。以爲姜和被他下了牢獄,不管不顧就衝到他跟前。彼時她滿目驚痛,心頭又另有牽掛,敢怒不敢言。還沒衝他張口,人已生生被自個兒憋得背過氣去。
事情過了,知曉擺了出烏龍,她心頭又悔了。於是一門心思想着補救。怕他的意思有那麼點兒,更多還是心裡過不去,非要做到盡善盡美。
她偷偷給關在柴房裡的婢子送吃食,卻不曾在姜昱跟前有半分求情。可見是個拎得清的。對人對己,賞罰分明。
她提着花籠裙,看顧着腳下斜跨出一步,仰頭求他。“燈籠能再照得左邊些麼?”
還真拿他當僕從使喚了……顧衍眸子一眯,目光沉沉盯在她臉上。
怎麼這樣看她?是不樂意了?她正要改口,卻見那人一聲不吭,紅彤彤的燈籠已換了隻手,遞到左邊高高擎着。驀然就照亮了一大片,遠比她方纔求的“一些”更好。
海棠樹下,他風姿玉立。素色的袍子,被一樹春色,一籠紅綃,映得溫和閒雅。她遂了願,立時就笑起來,星子似的眼眸裡,落了海棠的倒影,朵朵綻放開來,比樹上的更美。
他看得恍惚一瞬,不着痕跡調轉開視線。嘴上平平淡淡,催促她快些。
噯一聲應是,她一枝枝數過去,終於眸子一亮,驚喜起來。出來時候沒拿剪子,索性利落些,伸手去掰。
這麼一比對,她個頭不大,樹梢都夠不着,頗有些傻眼。總不能在他跟前,猴子似的蹦一回?
她也不泄氣,四處瞅瞅,想着找個墊腳的地兒。正好遊廊外石頭底座或可用得上。彎腰弓着身子,從他掌燈的腋下躥過去。兩人錯身時候,顧衍一瞬怔愕。
會使喚他掌燈,不會再使喚他一回?看她上躥下跳,一腳踩上游廊外砌的石臺,背後抵着圍欄,一手抓着闌干,一手使勁兒去夠。
這回高矮倒是合適,可惜有些人自視太高,又鬧了笑話。
本就人小手短,削蔥似的指尖,拼命往前湊。指節繃得又直又緊,嫩白的小手五指大張,半空中奮力攀扯。每次都差上些許,分明就在眼前,卻偏偏碰觸不到。
她儘量傾着身子,全神貫注與枝椏糾纏。沒留意自個兒同樣到了他近前。
有了石墩子墊腳,她個頭依舊差他一截。淨白的小臉擱他眼皮子底下,側身對着他,又細又卷的睫毛,根根看得分明。火紅的燭光映在她臉上,整個人暖融融,溫溫軟軟的樣子,身上還帶着海棠的幽香。
幾時遇見過這樣的情形。依照禮數,他早該遠遠避開。如今卻釘在地上,幽深的眸子似要捲了她進去,一步也不讓的。
他該拿她如何呢?才十歲的小姑娘,太是稚嫩。稚嫩到不足以與他迎面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陰雲詭秘。
此刻她落在他眼裡,他只需擡手,便觸手可及。比她使出吃奶的勁兒,一心想要攀摘的海棠,更來得易於親近。
他深沉的眸子裡,在她全然沒察覺時候,眼底有驚濤拍岸,洶涌一波更勝一波。
“怎麼這樣……”幾番努力都差一釐,張牙舞爪許久,依舊沒讓她如意。像是惱羞成怒,她鼓着腮幫子,墊腳一氣兒撲過去,嬌嬌柔柔的姑娘,竟顯出幾分悍勇。
心頭迷惘霎時退去。她既有膽子撲過去,便怨不得他伸了這手!
顧衍手臂極快環住她腰肢,溫香軟玉瞬時撲了滿懷。她因海棠沾衣而留有餘香。如今這香氣,被他滿滿掬在懷裡。
“沒見着腳下有青苔,滑了再躺兩日才滿意?”緩緩將她放地上站踏實,他俯身望着她,眸子暗得像硯臺裡的墨。
她被他驟然撈下來已是受了驚,再聽他教訓,真就回頭往石墩子上看。
那樣薄薄一抹綠,淡得幾乎看不出來。離她站腳的地方還隔着半步遠。
她在他眼中已笨拙到這地步了?
“相中這一枝?”不容她多想,他已擡起手腕,挑眉問她。其實無需她指認,他心底也是有數的。
一簇上頭,三五枝椏,大同小異。也就她,最初相中哪一個,滿心滿眼就衝着去了。傻乎乎撓騰半晌,手邊分明就有離得更近的。
才點了頭,便見那束她覬覦良久的花枝,被他也不知怎地一搗弄,轉眼已到了她懷裡……
人長得好看,連摘個花也帶着韻味兒。實在羨慕死人。
她跟莽漢似的不住撲騰,險些就能掛枝頭上去。而他不過指頭撫在上面,枝幹一聲脆響,事情就成了?
腦子像被劈成兩半。左邊兒忙着思量,他怎能不提前知會一聲,就擅自做主,抱她下來?便是唯恐生出意外,也該伸手扶她纔對。右邊兒卻在偷偷感概,美人就是美人,舉手投足都美得心曠神怡。
傻乎乎的樣子,果然是榆木腦袋,沒能開竅。瞥她一眼,他指尖輕捻殘餘的溫軟,握拳清清緊澀的喉嚨。角落裡夜風徐徐,帶起樹下飄落的紅纓,捲起來打着旋兒,跌跌蕩蕩飄得遠了。一併帶走的,還有他眼中因她生起的異樣。
再對上她,眸中一如往昔,幽深沉凝。“既滿意了,便回去。”
一盞燭火安安靜靜,當頭引路。他形容雅緻,不疾不徐,刻意放緩了步子。
她環着花枝,心滿意足,透過枝葉偷偷覷他俊朗的側顏。
春英說得不對,世子是雅人,也是愛花的。莫不然,這人嘴角不會這般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