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府西苑有個規模很大的學堂。當初建學堂時,本以爲越王會與其他親王一樣,妃媵成羣,兒女成堆,不料越王只娶了王妃一個女人,只生了朱祁銘一個孩子,於是,偌大的學堂便閒置了下來,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
學堂北邊,有塊佔地數畝的草地,這裡是朱祁銘的習武場。
夕陽西照,晚霞低垂。朱祁銘與百餘名王府護衛圍在草場四周,靜待武師樑崗上演每日一場的“夕照飛劍”大戲。
這百餘名護衛全是幼軍,臉上稚氣未脫,年齡最大的也只有十五歲左右。樑崗在自己練劍或給朱祁銘傳授武功時,偶爾也允許幼軍旁觀,興起時甚至還會指點他們一二。
此刻,樑崗豎劍肅立於草場中央。只見他年約二十七、八歲,身材結實而不失勻稱,渾身上下精氣神十足。
運足內力,亮劍指訣,腳步緩移,劍勢滯重,開始兩招似使足了全力,顯得無比凝重。忽見身形一頓,步伐與劍勢越來越快,轉眼間舞劍者頂着朵朵劍花,如踩着鼓點一般,極富韻律地轉寰騰挪,到最後,漫天劍影之中,唯見人影綽綽,其身形已非現場觀衆能夠看清半分。
突然,隨着一聲尖厲的劍嘨,劍影倏地散去,樑崗沖天而起。衆人一聲驚歎,隨即齊齊舉目望天,在無邊的霞光中尋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道炫目的寒光瀰漫於天際,只見樑崗身形倒垂,自空中極速下墜,似有千鈞力道,森森劍氣直透地面,頓時,如茵的草場翻起道道綠波。
“九華十三式第九式,蒼鷹擊殿!”人羣中有個看熟了眼的傢伙賣弄地叫道。
話音未落,樑崗在離地不足一丈的地方凌空一旋,卸下沉沉勁力,片刻後,雙腳緩緩落地,草地上的片片落葉飛旋而起,隨即四下飄零。
發時如凌於九天之上,收時如隱於九地之下,如此絕世劍法令圍觀者好一陣心蕩神馳。
雷鳴般的歡呼聲飛速卷向草場中央。
在這幫半大小子眼中,樑崗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樑師傅,收我爲徒吧!”
“收我爲徒吧!”
面對幼軍的“無理”要求,樑崗自然是一笑置之。
朱祁銘咧嘴一笑,環視周遭,面對倍感失落的衆人,娓娓講起理來。
“你們以爲做樑師傅的徒弟是那麼容易的麼?得有天分,你們有天分嗎?唉,如今像本座這樣的武林奇才打着燈籠也難得找出第二人了!”
樑崗聞言莞爾,衆人卻深以爲然,在他們眼中,小王子的天分是明擺着的,光智商就可無情碾壓他們這幫大孩子。
“王子殿下,小的也有習武天分!”
人羣中響起一道突兀的聲音,一個鐵塔般的小巨人抱着一柄大得不像話的馬槊沉沉走了出來,衆人望去,見是幼軍中的大個唐戟,於是,一道道質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
力士啊!
朱祁銘雙目一亮,立馬對他手中的兵器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馬槊!”樑崗也是大感驚奇,“如今天下使馬槊的人大概只有小哥一人了,稍加調教,小哥日後必是足以抗擊瓦剌、韃靼鐵騎的猛士!”
馬槊是重型騎兵武器,長矛的增強精品版,當年大唐的精銳之師正是依靠馬槊的巨大沖擊力擊敗了強悍的突厥騎兵。馬槊的製作工藝十分複雜,三年方成一槊,且成
功率不足四成,造價昂貴,只有世家子弟才用得起。可惜如今的貴族子弟耽於安逸,毫無古時貴族的赤膽熱血,恥於披堅執銳,哪會對馬槊這樣的笨重兵器感興趣?而普通人家又沒有那個財力,所以,在大明的兵器序列中,馬槊幾乎絕跡了。
聽了樑崗的一番話,朱祁銘只覺得體內熱血上涌。自打跟隨樑崗習武以來,自他口中多次得知北境不寧,韃子肆虐,這讓朱祁銘的習武之舉被賦予了某種使命感。
習得蓋世武功,揍他****的韃子!
這時,現場噓聲四起,小護衛們直接無視唐戟的自尊心,你一言我一語冷嘲熱諷起來。
“唐戟,你使槊比程咬金的三板斧差得不止一星半點,總是那幾招,我們早看膩了!”
“你這身蠻力與武功也不搭呀,趁早到一邊涼快去!”
“唐戟,你誇下海口,說自己會輕功,要不,試試?”
唐戟被激得一愣一愣的,只得放下碩大的馬槊,硬着頭皮去兌現方纔誇下的海口。
深吸一口氣,向前騰騰快跑數步,引身飛縱......神奇的一幕出現了,只見唐戟腳下一滑,緊接着頭着地,雙腳朝上,與地面呈四十五度夾角,像犁地一般,滑行丈遠,草地上立馬多了道淺淺的凹槽。
“咦!”
“哈......”
驚叫之後是鬨笑,衆人紛紛捧腹笑翻在地。
“這小子肯定練過武功,方纔......怯場了。”樑崗在朱祁銘身邊低聲道。
“可惜!”朱祁銘搖搖頭,暗中爲唐戟的失手感到惋惜。
唐戟尷尬地爬起身來,吐出嘴裡混着草屑的泥塊,捂着流血的鼻子,含糊不清地道:“這個不算,我分明能縱起一丈來高的。”
現場噓聲四起,衆人對唐戟重試的慾望失了興趣。
“王子殿下,露一手唄!”
小護衛們將注意力轉到了朱祁銘身上,一人開了腔,其他人紛紛發聲附和。
朱祁銘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昂着頭,端出武俠的架勢,緩緩走到草場中央,移步側身,頓時,身體如陀螺般飄旋起來。
小護衛們見狀,大感失望。
這都什麼呀?轉圈圈,小兒科嘛!
可是,片刻之後,他們屏住了呼吸,瞪大了雙眼,顯然發現了其中的奧秘。
朱祁銘的身法看似稀鬆平常,但他身體的位置飄忽不定,下一刻會出現在哪個方位,根本就無法預判!設想一下,若自己站在他身前發動攻擊,手中的兵器找不準目標,肯定會屢屢落空!
上乘武功當真有化腐朽爲神奇的力量,一個七歲的小孩子,沒有內功,連身體自身的力道都小得可憐,一經絕妙的身法包裝,便立馬變得高大上起來。
“殿下,這是什麼武功?”當朱祁銘收身站定之後,一名小護衛急急問道。
“嘿,樑師傅教我的身法,‘九華三幻’。”朱祁銘脖子一揚,很是傲嬌地道。他年齡太小,正是打根基的時候,哪有拿得出手的武功?若拿自己初通的幾套入門拳法亮相,肯定會被衆人小瞧了去,幸有“九華三幻”,正好拿來炫耀一番。
“好身手!”
“妙不可言!”
“武林奇才啊!”
讚美聲如潮而至,朱祁銘飄飄然不可自制,張嘴便道:“晚膳上
全羊!”
衆人頓時歡呼雀躍,喜不自勝。他們對小王子的擁戴並非完全源於身份,還在於小王子年雖幼,卻聰明過人,關鍵是爲人還豪爽,這不,一高興便賞了全羊,這叫什麼?人格魅力!
“殿下日後必是一代宗師,拳打韃靼猛士,腳踢瓦剌悍賊,英明神武無人可擋!”
“小的們追隨殿下左右,真是三生有幸!”
......
朱祁銘笑得合不攏嘴,揚手道:“晚膳上美酒!”
衆人又是一陣熱烈的歡呼。
一旁的樑崗連連搖頭,很不以爲然。傻小子們,瞎樂呵啥子?上了美酒你們喝得了嗎?到最後還不是便宜本武師!
扭頭望向朱祁銘,眼中略有憂色,衆人露骨的吹捧令他不適,不過,這絲憂色很快一閃即逝。
好孩子嘛,都是誇出來的!
突然,一陣涼風吹來,朱祁銘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舉目望去,只見天色突變,晚霞、落日餘暉似乎驀然之間被風吹盡,漫天烏雲沉沉壓在頭頂上,瘋狂翻卷,像憤怒的怪物狂舞着無數觸鬚。
一道恐怖如經絡狀的巨型閃電映在天際,十分刺眼,緊接着震耳欲聾的雷聲在不遠處炸響。
四周的樹木迎風狂舞。烏雲完全遮住了天空,天色暗如黑夜。
“殿下快去避雨!”樑崗緩過神來,趕緊吩咐道。
“樑師傅走好。”道別後,朱祁銘邁開雙腿,朝甬道邊的遊廊跑去,途中回首向那幫小護衛叫了一聲:“你們快去膳房,本座許下的全羊、美酒作數。”
大伴黃安遠遠迎過來,將一件披風套在朱祁銘身上。
電閃雷鳴中,那幫小護衛追着朱祁銘的身影齊齊奔向遊廊,有人望着樑崗西去的背影叫道:“樑師傅,待會兒咱們將美酒給您送去。”
樑崗揮揮手,一副欣然而受的樣子。
朱祁銘與黃安跑進遊廊不久,那幫小護衛也跟了過來,衆人剛剛站定,“譁”的一聲,廊外暴雨如注。
“殿下,這裡離甬道口還有半里遠,一路上除黃公公外,再無他人護送殿下,小的們心中不安,不如由小的們送殿下到甬道口。”
朱祁銘方要舉步北去,卻聽見一名小護衛出言相請,便若無其事地道:“此路是熟路,前方不遠便有守門護衛,不用擔心,你們快去膳房。”
唐戟走到朱祁銘身邊,略有些遲疑地道:“殿下,小的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心裡發慌,要不......”
“不必了。”朱祁銘打斷了唐戟的話,“都是這鬼天氣把你們唬的,大家累了一日,快散了吧。”
衆人遲疑片刻,這纔不太情願地轉身離去。
朱祁銘與黃安沿遊廊北行,一路上雷聲震耳,閃電刺目,朱祁銘心中泛起一絲懼意,側身往黃安身邊靠了靠。
四周一片昏暗,雨幕中的遊廊已提前入夜。
朱祁銘有些後悔了,要是有那幫小護衛守在身邊,也好人多壯膽呀。
繞過一道廊柱,忽然覺得脊背發涼,渾身雞皮疙瘩直冒,猛地駐足回首......
一條詭異的人影赫然站在離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鼻息都快噴到自己臉上了。
閃電照亮了遊廊,一張滿臉虯髯,眼光微微泛綠的面孔映在白得發青的電光中,當真是恐怖至極!
遇見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