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銘,你到西閣那邊玩去吧,等會哀家命人過去傳膳。”
聞得皇太后的吩咐,朱祁銘一想到西閣裡還棲着一隻花蝴蝶,頓覺得萬分的彆扭。
心中掛念着呂夕謠,很想辭別鹹熙宮,回到別院,可是,無論怎麼打腹稿都難以找到說得出口的措辭。
爲難之際,就見御前內侍入內稟道:“皇太后,皇上午膳前將來鹹熙宮問安。”
皇太后驚得張着嘴愣了半天的神,待御前內侍告退後,輕輕嘆了口氣。
“皇帝真是難得,總算想起鹹熙宮來了。哀家不去找他,只怕一年之內見不上皇帝幾面!”
朱祁銘從皇太后臉上找不到半分的喜色,那上面只有隱隱的戚色。想一個已然親政的天子掌國之神器,腦中漂浮着太多的廟堂風雲,故而模糊了人間的真情實感,即便見了皇太后,也不過是說些動聽的場面話,行番優雅的場面禮而已,何曾把她想吃些什麼、想喝些什麼這樣的瑣事放在心上?
溫暖總是來自於平凡的瞬間,而在這深宮大殿之中,天子怎會甘於平凡?於是,孤獨就成了皇太后難以逃避的宿命。
朱祁銘望着皇太后落寞而又略顯激動的眼神,心念一動,一時間神思似沉迷於某種莫名的滋味中而難以自拔。驀然神醒,立馬想到人家母子相聚,自己一個外人在這裡瞎摻乎什麼勁!
被抑制多日的不快從心底猛然泛起,最後化作一絲憤懣。罷了,乾清宮的那一幕還歷歷在目,何必與天子碰面而觸動往日的瘡疤!
“皇太后,祁銘告退。”
皇太后似乎無意阻攔朱祁銘告辭,她眼中含着複雜的意味,“你也不必介懷。對看準了的人是要給予足夠信任的,但總有人在皇帝耳邊挑事,時日一久,就難免會生出誤會來。也不想想,一個親王連命都不顧了,在北境血戰,這還不值得信任麼!”
皇太后的話勾起了朱祁銘潛藏的心思,“在許多人看來,一個親王再怎麼做都是親王,那麼,他在北境不顧生死,浴血奮戰,圖的又是什麼呢?”
皇太后驚得睜大了眼睛,“不就是爲了江山社稷麼!”
“可是,說到底,江山社稷是皇上的江山社稷。”
撇下驚詫不已的皇太后,朱祁銘出了鹹熙宮,身後傳來皇太后的質疑聲:“江山是皇帝的江山,但它更是朱家的江山!”
朱家的江山?親王的歸宿只是一個無比奢華的“豬圈”而已,而江山將被王城遮斷,何來一大家子人的朱家江山?一個親王操多了心,就會有越界的嫌疑!
一路想着心事回到別院,朱祁銘四處尋了一圈,發現呂夕謠終究是未回別院,那把雨傘依然靜靜地豎在曲廊的扶欄邊。
拿起雨傘放回書房,而後在那張只擺着一顆棋子的棋盤前落座,目視孤子,眼前浮現的卻是方纔發生在鹹熙宮的那一幕,皇太后冷漠的眼色和呂夕謠敏感的表情交替呈現,似在昭示又一個人間磨難的開局。
陣風驟歇,“譁”的一聲,簾外暴雨如注,雨聲蓋住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響,也把無端的愁緒撒入書房······
數日後,紫禁城終於迎來了一個久違的晴天。崔嬤嬤領着茵兒、渠清入內收拾書房,朱祁銘離了書案,在靠近門邊的椅子上落座,舉目望向門外,入眼
的是暴雨肆虐後留下的一地狼藉。
“今兒個天氣晴好,殿下該出去走動走動。”崔嬤嬤雙手忙於收拾棋案,嘴上卻沒閒着。
起身遙望遠處的殿宇,雨後的紫禁城顯得有些陌生,朱祁銘徐徐搖頭,“不了,本王就安安靜靜呆在別院中。”
“幾天不讓奴婢們進書房,瞧書房都變成什麼樣了!”崔嬤嬤環視凌亂不堪的周遭,皺皺眉頭,轉視朱祁銘時,臉色十分自然地寬緩下來,“聽外頭的人說,司禮監的武公公在錦衣衛獄自盡了,說是畏罪自殺。”
朱祁銘滿腦子浮現的都是王振的百般面孔,嘴上卻未搭話。
“你們手腳麻利點,別讓殿下久等。”崔嬤嬤吩咐茵兒、渠清一聲,舉步去窗邊收拾琴案。“昨日奴婢去了清寧宮一趟,瞧見了一個姿容甚是端雅的女子,聽說是海州都指揮僉事錢貴的女兒,應該是個秀女,年齡好像比皇上稍長,哎喲,太皇太后見了她歡喜得不得了,奴婢許久都沒見到太皇太后那般開心過!”
秀女?錢氏?朱祁銘立馬意識到正統皇帝的中宮即將迎來它新的主人,皇后登臨紫禁城的腳步聲已然隱隱可聞了。
屆時,宮中的老人都將謝幕,一幫年輕女子又將在這裡上演充滿了恩怨情仇的爭寵爭位悲喜劇。
原本就無多少話語權的靜慈仙師、吳太妃趕在關鍵時刻受禁,連暗中活動的餘地都失去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皇太后擇定她未來的代言人。不過,宮中畢竟還有太皇太后!
能進入清寧宮、鹹熙宮的參選女子自非凡品,周氏與錢氏肯定是未來中宮主人的兩個最熱門人選,誰能最終問鼎中宮的寶座,就看各方勢力如何博弈了!
“行了,你們出去吧。”
崔嬤嬤的吩咐聲,茵兒、渠清出門的腳步聲將朱祁銘從沉思中喚醒回來。
“殿下,昨日太皇太后留下奴婢說了會話,太皇太后說,靜慈仙師染疾,已臥牀多日,憑靜慈仙師的身子骨恐怕拖不了許久。”
朱祁銘不以爲意地搖搖頭,“此事不難。雖然太醫進不了后妃的宮室,但靜慈仙師只須差個人去太醫院問症拿藥即可,再不濟,也可傳個醫婆入宮把脈呀。”
“這不都要皇太后首肯嗎?”
“太皇太后也可首肯。”
崔嬤嬤招呼朱祁銘回書案邊就座。“殿下有所不知,太皇太后只有在非出面不可的時候纔會出面。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眼下凡事都得留有餘地,否則於宮中許多人將來的日子反而不利。”
那就是要我去想辦法嘍?都撒手不管,事要我一人做,委屈也要我一人受,這不公平!朱祁銘不禁暗中咬咬牙。
“哦,殿下,那個煙蘿已被打發到浣衣局了。太皇太后說,她年紀雖輕,但畢竟是近侍過先帝的宮女,又做過郕王的身邊人,幾代人的體面還是要顧及到的。”
······
沿着宮道一路北行,在靠近玄武門的岔路口駐足西望,就見有處宮殿坐落於宮城西北角,扭曲、傾斜的院牆上佈滿了蒼苔,遠遠望去,入眼的是一溜的暗綠色,夾雜着大塊大塊的灰黑色。
院中似乎只有主殿,並無其它建築。主殿的屋頂好像缺了一角,顯得殘破不堪。
幾叢修竹挺立於院中,給了無生氣的敝
院平添了一抹讓人養眼的色彩。
這裡是靜慈仙師新的住址,看上去比冷宮還要淒涼。
在通往那片淒涼地的坑窪密佈的土路上,毛貴、王青二人站在高處閒聊,目光不時瞟向宮城西北端。
二人一眼瞧見朱祁銘,就想跑過來見禮。朱祁銘朝他們擺擺手,轉身兀自朝玄武門走去。
他平時大多從東華門出宮,偶爾經午門出宮,要知道,皇室宗親經玄武門出宮的現象極爲罕見,故而當朱祁銘現身於玄武門時,守城禁衛個個都被驚呆在那裡,忘了見禮。
朱祁銘也不言語,出城後挨着紫禁城外牆一路東行,繞過數個內侍監朝房,就尋到了浣衣局這個他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一進浣衣局,就有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朱祁銘不禁皺了皺眉頭。
一名衣着整潔的內官遠遠望着朱祁銘,驚得張大了嘴巴,良久後才急急迎上前來。“浣衣局掌印太監孟無非參見越王殿下。”
“公公不必多禮。伸出你的右手來。”
“啪”的一聲,一個鼓囊囊的繡袋落在孟無非右手上。
孟無非一驚,“哎喲,在下無功不受祿,怎敢受殿下的賞賜!”
“啪”的一聲,又一個繡袋落在孟無非手上。
“一個是給你的,一個是給別人瞧病用的。”
“這叫在下如何敢當······”孟無非茫然瞪着眼睛愣了片刻,隨即十分利落地將繡袋收入袖中。“灑家明白了,殿下想見一個人,請殿下移步。”
隨孟無非折向北行,經過數個洗衣房的門口,但見許多的婦人、女子聚在水槽邊搓洗各色衣服,她們衣衫破舊,偶有披頭散髮的婦人露出癡癲狀的面孔。
終於在一處洗衣房前停下了腳步,孟無非進去攆走衆人,只留下一名女子。
“請殿下自便,灑家就在不遠處候着。”孟無非躬身施禮後離去。
那名留下的女子依然沒有停下手裡的活,頭幾乎伏在了盆沿上,手上忙碌着,嘴裡咳個不停。
朱祁銘拼命讓自己的臉上帶上些暖心的笑容,“你還好嗎?”
她緩緩轉過頭來,然後整個人就怔在了那裡。
映入朱祁銘眼簾的,是一張不帶半分鉛華的病容,自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氣韻。他以前從未細看過她,此刻凝視之下,不禁有些歎服郕王的獨到眼光。
或許,病西施更易讓人動容!
但見盆中水花一濺,煙蘿急急站起身來,“奴婢參見越王殿下。殿下身份貴重,何必爲了賤婢,降尊紆貴尋到這個髒污的地方來?”
“本王不能不來。”
“宮中長着無數雙眼睛,殿下何必爲了一個賤婢給自己找不自在?”
“你太高看自己了!宮中有無數雙眼睛不假,但那些眼睛都盯在該盯的地方。”
煙蘿鼻子一酸,就見眼中淚光浮動,“是啊,奴婢的一條命賤如螻蟻,哪值得別人拿眼盯着!”
“可是郕王不這麼看,郕王找過太皇太后,於是本王便來到了浣衣局。本王都打點好了,會有人給你治病的,爲了郕王,你得愛惜自己的身子,咬咬牙,苦日子會到頭的!”
忽見煙蘿頹然坐下,伏在盆沿上嚎啕大哭,幾縷散發浸在了污水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