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大明是一個傲視天下的強大上國,自然有足夠的自信向萬邦來使敞開紫禁城的懷抱,不擔心他們會窺出防衛虛實。可惜,大明在與瓦剌的對峙中並未顯示出自己的強大,如今朝中君臣卻準允賽罕自由走動於前朝後宮,這樣的疏忽大意令朱祁銘頗爲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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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廟堂之上還是缺乏自信,如此不惜一切厚待瓦剌來使,過分地顯示善意,早早把妥協的意圖暴露在了瓦剌人面前。
朱祁銘不能抗旨,但他可以拖。他命人擺上案几,留賽罕在凌軒閣清飲。
賽罕飲茶既不是牛飲,也談不上細品,她忽略了茶藝的文化內涵和茶水的解渴功能,好像只在乎大明極品茗芽的美妙滋味,連飲幾口,略一停頓,露出一副愜意的表情。
明代西域諸國對大明茶葉的需求量十分驚人,那時西域諸國的膳食結構迥異於現代,人們大量進食肉食,須飲茶消解體內的羶腥氣,一日不飲茶便渾身難受。但明代氣候條件惡劣,天下災荒不斷,大明的茶葉產量並不充裕,加上絲綢之路通行不暢,西域人想要獲得大明的茶葉,難度還是極大的。
此刻,賽罕飲用的是上等陽羨茶,這對在大漠、草原上駐徙不定的賽罕而言,這道茶宴簡直比一頓豐盛的午宴還要奢侈!
“嗯,好茶!”賽罕燦然一笑,也不掩嘴,潔白的貝齒露出脣外,單憑這口貝齒,就很難讓人把她與野蠻人劃上等號。“平日裡只有兄長······不,是長兄賜我一些茶葉,也不夠數,如今想想,與今天的茶水相比,過去我在草原上喝的全是樹葉泡水!”
朱祁銘不得不承認,賽罕在情緒穩定的時候,她的漢語表達還是相當流利的。不過,這無助於他減輕對賽罕的戒心,在他看來,雙方分屬於兩個彼此敵對的陣營,可以短暫相逢一笑泯恩仇,但千萬別去奢談什麼長久的友誼。
他揮手示意一旁的宮女換盞,宮女麻利地到賽罕身邊撤了舊盞,換上新茶。
“賽罕公主,這新上的茶是六安茶。”何葉道。
賽罕笑望潔白的茶盞一眼,看上去情緒相當的不錯。等移目看向朱祁銘時,卻是神色突變,眉眼間有分挑釁的意味。“我知道,你幾年前在松樹堡殺過人,還在什麼谷······林集殺過人,今年又在龍門川那邊大開殺戒。哼,你別得意,哪天到了草原上,我兄長······我長兄會打得你跪地求饒!”
還好,賽罕總算是嘴上積德,沒帶出死呀殘呀等惡毒的字眼來。但賽罕的話還是讓朱祁銘大吃一驚。
一個親王的經歷如此詳盡地傳入到了瓦剌人的耳中,此事肯定與紫禁城的內鬼脫不了干係,而尋常內侍、宮女難以做到消息靈通,故而給瓦剌傳遞信息的人並非等閒之輩。
此人肯定不是王振,也不大可能是武隆,那麼,他是誰呢?或許,等即將到來的這場風波過去之後,曾經的疑團會慢慢浮出水面!
“一幫慣於劫掠的小毛賊
而已,死不足惜!等哪天本王率軍北出,與瓦剌人相逢於陰山下,那個時候,本王倒想見識見識你長兄引馬北遁的風采。”
賽罕腮幫子一鼓,星目含怒,端起茶盞猛飲一口,“砰”的一聲,幾乎是將茶盞拍在了案几上。
“無禮,你!大明皇帝好人,禮部尚書好人,你,壞人!”
誒喲,這何止是句子不通順?簡直就是語無倫次了!朱祁銘淡然一笑,“別忘了,你長兄已被大明皇帝陛下冊封爲敬順王。天子善待臣下,這是天子的君道,而臣下當循臣道。回去後好好勸勸你長兄,勸他像他的封號那樣,對大明天子既敬且順。”
從明面上看,朱祁銘的話無可反駁,許是源於這層原因吧,賽罕鼓着腮幫子瞪視朱祁銘半天,一語不發,最後呼的一下站起身來。
一旁的何葉緩緩道:“賽罕公主,紫禁城是個禮制嚴苛的地方,公主既然是奉了皇帝陛下的旨意來此遊玩,那便遊玩好了。”
何葉的話說得極有策略,隱含的意思就是隻管散心,莫談正事,邦交事務還是留給正使找個正經的場合去談好了,否則就是無禮!
何葉的說辭何嘗不是在婉轉規勸朱祁銘?
就見賽罕星目掃向朱祁銘,“你陪我進後宮。哼,看你敢不敢抗旨!”
得了,皇上的旨意倒成了賽罕的尚方寶劍,而他這個大明親王儼然是個局外人!朱祁銘心中不爽,嘴上道:“來人,備轎!”
朱祁銘可不敢由着賽罕的眼睛將紫禁城前前後後看個透,心想不如用頂轎子隨便把她送到某個偏僻的角落,也夠她懵圈了!
好在朝中君臣雖然給予賽罕的禮遇是大大超規格的,但多少還是有所保留,比如說,沒有下旨讓她覲見太皇太后、皇太后,若非有所保留,朱祁銘恐怕難以阻止賽罕視紫禁城爲自家草原,而信馬由繮地看風景。
把她送到什麼地方合適呢?嗯,最好是冷宮,可惜宮中並無冷宮。罷了,退而求其次,就送到近似冷宮的地方吧!
想到這裡,朱祁銘吩咐何葉領着賽罕登轎,前往別院附近。
朱祁銘步行都比那頂轎子走得快,等賽罕落轎時,朱祁銘已在西苑邊靜候多時了。
這裡偏僻,鮮見宮廷建築,但綠樹成蔭,曲徑通幽,苑中花團錦簇,一眼望去,美不勝收。就見賽罕舉目觀望,時而凝視,時而瀏覽,眼中閃出興奮的光彩。
她的目光徐徐移動,最後落在了遠處一羣金碧輝煌的殿宇上。那裡是皇太后還有太妃太嬪們的羣居之地,十幾處宮殿錯落有致地分佈在一條寬大的宮道邊,在綠樹的掩映下呈現出奇妙的輪廓。
賽罕舉步朝那邊走去,朱祁銘見狀心內大急,若讓無頭蒼蠅一般的賽罕貿然闖入太妃太嬪甚至是皇太后的宮室,那可不是小事!
此刻可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冷待賽罕的時候!他快步追上前去,笑對賽罕道:“苑中百芳競豔,不如沿小徑
賞花。”
賽罕放緩步子,扭頭看向朱祁銘,燦然一笑,閃亮的目光顯得生動至極。只是,她的雙腳似乎並無停下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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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葉款款上前,“賽罕公主,越王殿下的居所就在附近。”
許多時候,接待賓客要講藝術,就像何葉這樣,隨機應變,不露痕跡地就能阻止客人去不該去的地方。可惜,在朱祁銘看來,何葉還是在無奈之下把他這個親王給出賣了。
就聞賽罕輕笑一聲,立馬停住腳步,“原來你住在這裡!你的王府呢?”賽罕顯然並不期待朱祁銘作答,言畢扭頭看向何葉,似在示意何葉引路。
讓賽罕去別院看看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朱祁銘自我安慰一番,隨即動身跟上了賽罕的步子。
賽罕走得很快,進了那條過道,就走得更快了。剛到小池旁,她匆匆瞟一眼池中的荷葉,急急駐足,彎腰看向小池,露出了一副小女孩的萌態,“這是什麼呀?”
這個都不知道,真是無知!朱祁銘不禁替這個來自草原的韃女感到可憐,他在賽罕身邊停下,“這是荷,開的花叫荷花,也叫蓮。”
“蓮?我知道!我讀過周敦頤的《愛蓮說》。”賽罕直起腰來,雙手挽住朱祁銘的右臂,笑着笑着,頭差點就靠在了朱祁銘的肩膀上。
不知爲何,朱祁銘的心突然砰砰跳了幾下。切,竟然爲韃女心跳!
想瓦剌女子與華夏女子不同,她們不受男女大防的羈絆,張揚有餘而內斂不足。而且,賽罕心中好像擱不下仇恨,方纔還橫眉冷對,轉眼就親善如見故友。
仇恨?她哪來的仇恨?當初他差點就死在她那幫虎狼一般的屬下手裡,而她兄妹幾人又何曾受過大明的虧待?
朱祁銘糾結着,覺得被一個韃女挽着手臂,很不自在,又見何葉似在掩嘴竊笑,當即就想甩開賽罕的手臂。
這時,宮室那邊傳來一陣清麗的琴聲,就見賽罕如癡如呆地定在了那裡,隨即鬆了手。
賽罕循着琴聲朝書房走去,那邊崔嬤嬤出門看了朱祁銘一眼,轉身跟在了賽罕身邊,這邊何葉也快步跟上前去。
朱祁銘追到曲廊上便停了下來,扶欄望着一池皺水,滿腹的心事頓時涌將起來。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皇上爲何要他這個親王陪伴賽罕。即便賽罕在大明只見過他一人,並因此而於陛見時請旨,皇上也有足夠多的辦法婉拒。如今皇上準了瓦剌使臣的奏請,他這個親王一時半會恐怕就身不由己了,而這個時候恰恰是宮中暗流涌動的非常之時。
琴聲歇止。朱祁銘淡淡望了書房那邊一眼,忽然心念一動,是否能從賽罕嘴裡套出有關紫禁城內鬼的某些蛛絲馬跡?
凝思片刻,他搖搖頭,斷然否決了方纔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
書房裡傳來一陣說笑聲,朱祁銘舍了曲廊,緩步進了書房,就見呂夕謠與賽罕手拉着手,在那裡有說有笑,渾似閨蜜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