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這才意識到,自己對離奇落水,容貌被毀一事的心理反應並不淡定!委屈與失望積攢了多年,此刻因見到皇上若無其事地領着喜寧這個“嫌疑人”進入別院,他的情緒驟然失控。
眼見喜寧眼中掠過一道令他極爲不爽的意味,朱祁銘忿然遙指喜寧,手臂在微微顫抖,“臣實在是不想拂逆陛下,但是,總有一天,臣必將手刃此賊!”
皇上茫然看着朱祁銘,片刻後咬着牙,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是怨恨喜寧,還是對朕心存怨懟?”
“臣豈敢怨懟陛下!從臣遇刺、被擄、途中遭襲,再到不久前的落水,臣數次徘徊在生死之間,故而日盼夜盼,盼着朝堂上給臣一個說法,可朝堂上至今都無結論,而此人一身的嫌疑尚未洗清,就敢大大咧咧地出入別院,這不能不讓臣再又一次感到失望!”
皇上的臉色完全陰沉了下來,目光亮得有些嚇人,“朕本是一片好心,令御用監前來過問別院的用度,不料竟換來了你一肚子的怨氣。好,你要說法,朕就給你說法!梅子畏罪自盡還不算說法!”
崔嬤嬤遠遠看着這一切,急得手腳無措,最後慌慌張張出了別院。
“梅子畏罪自盡?”朱祁銘連連苦笑,笑聲有些悽然,“也是,錦衣衛辦案,由不得別人不信,可是,臣斗膽問陛下,臣於弓弦衚衕被擄,在北境連番遭襲,這也能怪到梅子頭上麼?”
“這些事三法司無結論,但錦衣衛有結論,要怪也只能怪韃賊!你若不信,朕可以爲了你一人丟下朝中大事不管,全盤複查此事,如何!”
皇上的咆哮聲驚得院外的侍從、錦衣衛齊齊一震,衆人連忙跪下,喜寧也跪伏於地,“小奴也不知因何事而得罪了越王,受查也好,下獄也罷,小奴絕無怨言,陛下何必爲此等小事犯難?小奴叩請陛下息怒,保重身子呀!”
朱祁銘怒視喜寧,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只怕下一個瞬間他就會隨手操起一樣傢伙,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驗驗喜寧的僞裝究竟有幾許分量!
“皇太后駕到!”
“怎麼啦,怎麼啦?”皇太后匆匆進了別院,順着甬道快步走到曲廊這邊,“祁銘,這些日子你是不是憋糊塗啦?說話也沒個分寸。皇帝,祁銘遭此劫難,換了誰都不會好受,有話就不能好好說麼?”
皇太后轉視喜寧,冷道:“喜寧,你爲何在此,還不下去!”
喜寧擡起頭來望向皇上,就見皇上揮揮手,喜寧識趣地起身退出別院。
皇上面色稍緩,“也怪朕大婚未擇個好時候,無暇顧及越王的事。罷了,方纔的事就算過去了。”
朱祁銘對着皇太后躬身施禮,“祁銘一時失態,出言無狀,倒勞駕皇太后跑了一趟,望皇太后恕罪!”
皇太后悠然一笑,“好啦好啦,話說開了也好。”目光落在了皇上臉上,“祁銘心中有皇上,這才直言不諱,總比藏着掖着讓人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強!”
皇上沉吟良久,最後斂起一臉的不快,“母后說得是。”
突然,院外傳來一陣噼啪聲,緊接着喜寧的聲音飄了過來:“微臣只是
陛下身邊一個無用的蠢奴,不能服侍陛下開心,反而惹得陛下與越王君臣失和,微臣還有何顏面苟活於世!”
就聞幾個內侍的驚呼聲大起:“喜公公,您爲何自己打自己的臉呀?啊,喜公公,喜公公,您可不能撞牆呀!”
皇上愕然望向院門口,急道:“外面的人快快攔住喜寧,若喜寧有失,朕饒不了你們!”
嘈雜的騷動聲過後,院外復歸平靜,有內侍隔院稟道:“陛下,喜公公被小奴們攔住啦!”
皇上舒了口氣,朱祁銘胸中怒火復燃,氣話竟脫口而出:“演戲給誰看?奸佞!”
“奸佞?”皇上猛然扭頭盯視朱祁銘,“喜寧隨侍朕十三年,若喜寧是奸佞,那朕豈不是昏君!”
朱祁銘暗自咬牙,多年的隱忍修爲此刻全部失效,只覺得鬱氣盈胸,需一吐爲快!“陛下別忘了,臣身爲皇室宗親至今已有十四年了!”
皇太后大感焦急,一對目光在皇上、朱祁銘之間快速移動,“方纔好好好的,這又怎麼啦?祁銘,快回書房去!請皇帝移駕鹹熙宮。”
皇上甩甩衣袖,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不錯,你是皇室宗親不假,且而今還是個親王,可那又怎樣!朕虧待過你麼?那麼多的內外臣在朕的耳邊說你的不是,勸朕深慮大位之憂,但朕還是念及親親之德,不過是把你留在別院而已。把你留在紫禁城,留在皇祖母、母后還有朕的身邊,這是虧待你麼?這是虧待你麼!即便是朕的親弟也無此優渥的待遇,你還想怎樣!”
“可臣是清白的呀!臣雖愚鈍,尚有自知之明,臣身爲襲位的親王,自然不敢貪圖長住越府,卻也不能享受入住別院這樣的厚待!若臣有罪,那便把臣交給宗人府議罪;若臣無罪,一個親王自有他該去的地方,臣又不是犯錯的妃嬪,爲何要住進冷宮!”
皇太后臉色煞白,伸着兩隻手,在皇上與朱祁銘之間看來望去,一時間又插不上嘴,急得差點就給兩個晚輩跪下了。
“好!”皇上一腳踹翻欄邊的一個花盆,花盆飛快地翻滾起來,“砰”的撞在牆上,碎成數瓣。“若讓你回越府居住,朕遲早會被內外臣吵死!若把你交給宗人府,朕哪還有什麼親親之德!若讓你赴藩,朕便成了一個言而無信的無道昏君!你這是在逼朕!朕不想被內外臣吵死,也不想失去親親之德,朕便如你所願,不惜做回昏君,讓你赴藩!”
赴藩?朱祁銘往日裡是那麼排斥赴藩的念頭,可是如今乍聽見“赴藩”二字,頓覺得心中有種莫名的如面臨解脫一般的釋然!
只是,不知赴藩是皇上隨口而出的氣話,還是真可以兌現的美事!
“太皇太后駕到!”
“未亡人活不了幾天嘍,指不定今日就會被自己的孫兒活活氣死!”
幾名內侍擡着肩輿沿甬道快步而來,片刻後,肩輿落在了曲廊上,內侍躬身退去。
皇上、皇太后、朱祁銘趕緊迎上前去行大禮。
“孫兒(臣妾)恭請太皇太后聖安!”
崔嬤嬤小跑過來,扶住太皇太后。
“一個親王,口不擇言,哪還像個臣
下!”話鋒一轉:“皇帝也該捫心自問,這些年是如何一步步走來,最終君臨天下的?哼,北境稍一安寧,紫禁城裡就會出事,可是,北境能長久安寧麼?而今若把事情做絕了,等哪天大患臨頭,悔之晚矣!”
太皇太后也不下輿,勉力睜開眼皮,露出一絲渾濁的目光,對着眼前的三張人面茫然看着,也沒個準頭。
“皇帝去忙正事吧,這裡交給皇祖母。”
皇上起身,忿然甩甩衣袖,頭也不回地徑直出了別院。
“還有你,回鹹熙宮吧。”
皇太后起身,望着朱祁銘張嘴就想說什麼,瞟一眼太皇太后,最終低頭下了曲廊,緩緩離去。
“祁銘,皇祖母什麼都知道了,知道你暗查舊案惹了麻煩,不久前又意外落水,裝着一肚子的疑惑竟無可奈何,唉,也不能怪你,換了誰都不會好受。皇祖母看得出來,你做這一切並非出於私怨,而是爲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可是,皇祖母早就說過,牽一髮而動全身!皇帝不站在你這一邊,你就難辦了,除非······”
太皇太后歇了口氣,“除非你學着你皇曾祖的樣子靖難,清君側,否則許多事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做成的,要不然皇祖母早就做了!如今你只知道生氣,這說明你心中根本就沒有生出當年永樂皇帝那樣的念想,皇祖母深感欣慰啊!你還小,許多事急不得,眼下做不了,那就留待來日,你外鬥內行,爲何內鬥突然變得外行起來了呢?”
朱祁銘伏地頓首,“孫兒心累。”
“祁銘,你到皇祖母身邊來。”
朱祁銘膝行至太皇太后身前。一縷陽光映在他的面罩上,面罩頓時熠熠生輝。
就見太皇太后眼皮一動,一雙眼睛又驟然張大了幾分。“祁銘,你頭上戴着什麼呀?還不把它取下來。”
見崔嬤嬤衝他咬牙點了頭,朱祁銘便輕輕摘下了面罩。
太皇太后右手微微一動,崔嬤嬤趕緊扶起那隻手,伸到朱祁銘臉上,太皇太后好一陣摸索,目光一斜,看似衝崔嬤嬤去的,“你們都不說實話!”摟住朱祁銘的頭費力地看了許久,繼而老淚縱橫,“祁銘,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呀!上天要怪罪就加在未亡人身上吧,他一個孩子,爲何讓我朱家孩子受這麼大的罪呀!”
在祖孫二人抱頭痛哭的時候,崔嬤嬤不敢再有隱瞞,當即將朱祁銘落水之後,呂夕謠如何施救,皇太后又如何怒斥呂夕謠,太醫院的醫士如何說邪毒侵體,無藥可解,且邪毒只毀容,不傷性命,還有凌虛道姑說有藥可治但醫士不信,等等,詳細做了稟報。
太皇太后哭了許久,好不容易收住淚,尚在哽咽就開了口,“皇祖母明白了,你是爲了呂家那個女娃在自己鬧騰,皇祖母倒是忘了,你長大了!還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啊!皇祖母答應你,嚥氣前替你了卻心願,即便豁出這張老臉去求人家也在所不惜!”
朱祁銘離開太皇太后的懷抱,伏地稽首,“孫兒面如厲鬼,何必誤人終生!”
“既然如此,那你也犯不着自暴自棄呀,那個女冠(道姑)不是說還有藥可治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