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呂夕瑤話別後,朱祁銘出了內院,在前院照壁前佇立良久。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當年自己數番離奇遇險,原來只因有人打開了禁門,喚醒了冬眠中的野心!
若非自己命大,加上太皇太后適時醒轉過來一舉扭轉了局勢,彼時的“去其羽翼”必將演化爲“斷其軀幹”,一旦如此,郕王,進而還有當今皇上,都將會立於危牆之下,也不知社稷的大廈會否在地動山搖中轟然坍塌?
而在野心之上,飄蕩着政爭的詭譎風雲,十多年來,利益盤算牢牢綁架了朝政,朝政取向根本無關是非對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統朝始於戰與和之爭,卻在和平期許落空,戰爭不期而至的無奈選擇中,即將走向終結。
可是,身居高位者並非傻子,他們又是如何居高俯視野心家的表演和自己這個落難王子的昔日處境的呢?這裡的謎團似乎並未完全解開。
他想到了一個人,紅蓼!
不過,在社稷存亡續絕正處於千鈞一髮的關鍵時刻,他分得清輕重緩急。
周遭的林木在秋風的摩挲下飲泣,點點燈火映照着悽清的院落。牆角處現出了幾名護衛的身影,如木樁一般杵在那裡。
揮揮衣袖,轉身走到正門前,打開那扇小門,一步跨了出去。
“越王,你訴衷情訴得太久了,走,快隨我前去用晚膳!”
燈光映出了郕王含笑的面容。顯而易見,等了這麼久,他依然是興致不減。
“郕王兄,煙蘿是何時回京城的?”
“十日前,怎麼啦?今日我讓她特意在此迎候呂姑娘。”郕王靠近朱祁銘身邊,“嘿嘿嘿······那個呂姑娘······堪稱絕世佳麗,難怪你爲她······守身如玉。”
守身如玉?你就不能換個高雅點的詞麼!朱祁銘見郕王一臉的坦然之色,不禁想起了當年他與煙蘿的那點破事,便收起滿腹心事,打算奚落郕王一番。
“郕王兄,我哪有你多情?聽說你新收了一個叫李惜兒的舞娘爲媵妾,你播情的足跡越過閨門,直達風月場,可謂是舉世無雙呀!”
郕王尷尬地笑了笑,“此事嘛,說起來也是有緣故的。還記得那年咱們一道在春禧殿賞舞的往事嗎?
不知爲何,那名舞娘的舞姿如刻在我腦中一般,總是揮之不去。我尋覓多年,終於找到了李氏,你不知道,李氏貌美如花,舞姿更是堪稱京城一絕!我與她兩情相悅,有情人嘛,終歸是要成眷屬的!”
“當年的煙蘿,而今的李惜兒,還有正妃、側室,你身邊美女如雲,那麼,你不妨摸着自己的良心問問,你所說的情,究竟歸於何人?”
“李氏!不,煙蘿,不······這個······”郕王撓頭,“這如何能說得清楚?嘿,越王,你有些無聊耶!”
郕王不太看重小節,卻又不失直率,不願擺出僞君子的面孔,故而在朱祁銘看來,倒也不乏可愛之處。
朱祁銘笑笑,故作深沉道:“多情本是無情種,無情本是癡心人!”
“嗯,這話頗耐人尋味,嘿,有意思!”郕王脖子一揚,一把拉住朱祁銘,“多情本是無情種?無情本是癡心人?誒,越王,這是何意?竟如禪語一般!”
龐哲從馬車那邊現出身來,“時辰不早了,請二位殿下移步。”
朱祁銘淡然打量龐哲一眼,心中再無半點輕鬆之意。
“本王方纔在內院聽煙蘿講了半天的故事,龐先生,這一切應該與您有關吧?”
龐哲正正身子,一副不以爲意的樣子,“想必如夫人只是講出了三成真相而已,餘下的秘事得靠殿下自己去探知。許多事,讓殿下知道了也好,便於看清有些人的真實面目。”
“本王說過,社稷危在旦夕,這個時候除了郕王,別人未必願意伸頭!”
龐哲眉毛一挑,“凡事都有意外,殿下謹慎一些總歸是好的。”
郕王睜着茫然的雙眼,目光在朱祁銘與龐哲臉上掃來掃去。
忽聞蹄聲響起,月色下依稀可見十餘騎人馬一路馳來,待離得近了,當先一名騎者急忙勒住馬,翻身落地。朱祁銘扭頭望去,見是儀銘。
“郕王殿下,宮中出大事了······”儀銘望了朱祁銘一眼,頓住不語。
“但說無妨!”郕王命道。
“是!”儀銘走近三人,壓低聲音道:“有宮中內官來報,皇太后此刻正在雍肅殿召見襄王,勸襄王即皇帝位,還把襄王的金印強行留置在了鹹熙宮!”
什麼!朱祁銘、郕王、龐哲聞訊都是一怔,如墜入了五里雲霧之中,一時間摸不着頭腦。
龐哲皺皺眉頭,“皇太后已命人傳令,讓襄王明日啓程回襄陽府,爲何今夕又改變了主意?”
儀銘一臉的爲難之色,遲疑許久,才徐徐道:“這事恐怕與皇太妃有關。聽說皇后取了尚宮局府庫裡的二十萬兩銀子,想趁着夜色命人送出紫禁城,遠赴北境交給也先,以期換回皇上,這事讓皇太妃發覺了,皇太妃強令宮正司女官持刀截住送銀的內侍,動靜極大,驚動了整個後宮。有人乘機造謠,說皇太妃惦記着皇太后的鹹熙宮那個好住處,想取而代之,逼皇太后遷宮!皇太后聞訊後大怒,情勢便成了這個樣子。”
郕王頓足,“本王不是嚴令禁衛把守紫禁城四門了麼?母妃這是何意?完全是多此一舉嘛!”
龐哲嘆道:“眼看內外府庫空虛,皇太妃也是擔心殿下當家不易,故而一時着急,失了分寸。”
儀銘又道:“皇太后定於明日辰初時分傳召九卿,商議大事!”
朱祁銘不禁蹙眉。他知道郕王如今掌控着朝中大權,但郕王權力再大,也不能讓他自己名正言順地成爲天子!
放眼天下,普天之下只有兩人有權下旨指定繼位者,除二人之外,其他人只能交章上奏,連郕王都只可“下令”,所謂的“令”易被最高層級的“旨意”推翻。
有權下旨的,一個是北狩的皇上,以遜位的方式敕諭百官,指定繼任者。可惜他落在瓦剌人手上,莫說他很難將心意傳於京城,即便隨行人帶回了皇上的敕諭,真假莫辨,百官也不敢卒信,更不會從命!
另一人就是皇太后!皇太后發佈的書面命令不叫詔敕,也不叫懿旨,而是隻有一個字:旨,或尊稱其爲聖旨!她可以“聖母”之至尊,下旨指定帝位繼承人,一如她當初下旨冊立皇太子一樣。
更何況,此時的郕王未必對皇上留下的爛攤子感興趣,萬一把他惹毛了,一氣之下撂挑子,坐視江山落在襄王手上,大明恐怕只有南遷一條路可走。
想到這裡,朱祁銘斷然道:“明早我去雍肅殿!”
郕王咬咬牙,“我也去!換做是別人倒也罷了,讓襄王繼位?想都別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