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越王殿下。”
“殿下以區區數千人馬,先殲敵千餘人,後擊殺瓦剌銀刀勇士,擄獲敵酋,逼退近兩萬韃賊,消息傳來,北境將士無不歡欣鼓舞!”
“越王殿下智勇過人,堪爲天下武官表率!”
朱祁銘受邀來到赤城堡,在一處幽僻的庭院內,附近守軍的中高級軍官雲集於此,從千戶直至都指揮同知,衆人爭相對朱祁銘大唱讚歌,一時間,溢美之詞不絕於耳。朱祁銘卻很是不以爲然,閒暇時聽人恭維能換個好心情,可兵事生死攸關,不容自我麻痹。
他淡淡打量衆人幾眼,“近兩萬韃賊大搖大擺而來,從從容容而去,在大明地面上如入無人之境,本王爲此感到羞愧!”
衆人語塞,無不尷尬萬分地愣在了那裡。
撇下衆人,朱祁銘進入內室,就見楊洪快步迎了過來,行罷禮,兩人在炭火前相對入座。
本來囿於規制,他是不便與地方軍政大員秘密會面的,但見過韃賊入境的大陣仗後,他深感情勢緊迫,這個時候哪有那麼多的規制可講?
這裡據說是某位軍官的私宅,至於究竟是誰的私宅,大家都諱莫如深,朱祁銘也不便相問,反正他也想找個隱秘的地方與楊洪好好聊聊,管不了太多的閒事。
楊洪先是對朱祁銘的一番作爲不吝讚美之詞,繼而臉上浮起一絲憂色,“唉,宣府守軍的表現恐怕讓殿下大失所望!”
此言雖然帶有明顯的試探意味,但還是說中了朱祁銘心之所憂。他如今是站在更高的宏觀角度觀察北境情勢,並非單純地言戰求戰。站的角度越高,憂患意識越強。
事實上,兩年後土木堡之戰明軍慘敗,敗因是多方面的,這些敗因在眼下便已現出了徵兆。其一,後勤補給差得要死。北境戰備倉儲並不像傳說的那樣糧多草足,臨戰時才發現到處都缺糧草,開戰之後還在匆忙調度補缺,而從徵的一幫朝中大員批評別人效率低下時振振有詞,自己親自做起事來卻更加差勁,數十萬大軍
的用度是個天文數字,那些文官根本就不能爲大軍適時提供有效的後勤補給。
這就是習慣於按劇本套路走帶來的惡果,總走套路,應變能力就會奇差,一切都得等待準備好了再去開戰,可戰與不戰,何時開戰,這由不得大明說了算,敵人決不會給你留下充足的應對時間。
其二,應援能力弱得掉渣。北境諸軍各自爲戰,互不策應,當韃賊大舉犯境時,正是楊洪的兒子楊俊不戰而逃,使得韃賊如入無人之境,深寇至桑乾河一帶,迫使數十萬明軍改變預定路線,舍平原近路和紫禁關而向宣府轉進,試圖取道居庸關回京,途中遭到了也先重兵集團的圍堵。眼見正統皇帝率領的京軍陷入了困境,手握重兵、近在咫尺的楊洪卻遲遲未率軍出援,數十萬京軍舉目四顧,發現自己在大明的地盤上竟然成了一支孤軍!故而楊洪父子二人的所作所爲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一條相當致命的敗因。
其三,戰略戰術水得要命。也先對大同、宣府一帶地形的熟悉程度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於何處圍堵,在哪裡設伏,一切都瞭然於胸,相反,規模龐大的明軍就像在客場作戰一樣,處處被敵料得先機。也先用計調動明軍時,疑似諸葛亮再世,奇思妙想如信手拈來一般!與之一比,明軍的決策層全長着書呆子似的死板腦袋。
朱祁銘不是神仙,根本就不可能預知兩年後的戰況,但他繼洞悉了朝政流弊、預料北境大戰不可避免之後,又漸漸瞧出了國防戰備上的諸多弊端,在未來某個合適的時候,他會試圖影響軍政決策,避免大明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只是眼下他不便多說什麼,事涉一大幫軍政要員,豈是一個親王可以貿然置喙的!何況,宣府各處守備軍官都見過韃賊的陣仗,若換個新人,情況恐怕會更加糟糕。
“即便是楊都督,過去也只是數次迎戰小股韃賊,從未遭遇過大敵,日前萬人以上的韃賊大舉進犯,這麼多年來,這尚屬首次,大家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也算情有可原。”朱祁
銘神色淡然,語氣平和,以寬楊洪的心。
“小王在想,日後韃賊若大舉進犯邊境諸塞,無論其意圖如何,大明都會陷入兩難境地。京軍不開赴北境截擊韃賊吧,則邊境城堡不保,而邊塞特別是大同邊塞一旦爲韃賊所控,往南再也無險可據,京城失去屏障,情勢兇險,只能被迫遷都。京軍開赴北境迎戰吧,一旦在曠野中遭遇韃賊,失去了堅固城堡的依託,勝算極小,這恐怕會導致更加嚴重的後果。”
楊洪微微一怔,凝思良久,“原來殿下早有深思熟慮!依在下看來,若韃賊真的大舉攻掠邊境城堡,京軍肯定會開赴北境迎戰,否則,失去邊塞屏障,後果不堪設想。至於京軍在野地裡遭遇韃賊嘛,此事想必無憂,有大同、宣府兩地守軍應援,夾擊韃賊,韃賊難有勝算。”望了朱祁銘一眼,似聽出了朱祁銘的話外之音,又補了一句:“在下會督促各處守軍平時備戰,遇敵應援,像日前韃賊來去自如那樣的事,在下決不會讓其再度發生!”
對楊洪的應答,朱祁銘還算滿意,面對一方軍事主官,他也只能婉言提示,言盡於此。
身上已被爐火烤得熱乎乎的,望望窗外,卻是雪花漫天,時至隆冬時節,冰雪封山,韃賊會消停數月,在接下來的閒暇時光裡,自己該做些什麼?對此,他有些迷茫。
“楊都督以爲,入冬前後韃賊在宣府這邊頻頻越境試探,其意圖何在?”
這是一個很難作答又不得不給出合理推斷的問題!拋下此問,乘楊洪沉思的當口,朱祁銘的思緒飛回到了京中,想到呂夕瑤還隱居於靈霄宮,心中不禁泛酸,可正值社稷危難之際,身爲親王,兒女情長只能退居其次!
而那個秦惠嬪,不,如今她應是秦妃了!也不知秦妃積財的近況如何,外患的危險日益迫近,大戰一開,若內府庫並無足夠的儲銀,大明肯定難以穩住陣腳,君臣慌亂之下,恐怕只有遷都一條路可走。
遷都?想都別想!就在這一刻,他在心中斷然劃下了一條底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