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雍肅殿內仍燈火通明,御案上堆滿了題本、奏本,皇上強打精神,就想批閱完最後幾封急奏,再去安歇,可他神思倦怠,眼皮愈來愈沉。
王振緩緩入內,駐足掃了一眼,數名近侍內官立馬躬身退去。
“陛下,據錦衣衛回報,幾路人馬都已退出涿鹿山。”
皇上擡起頭,燈火映亮了他的雙目,“總算消停下來了!”
話雖這樣說,他的心裡卻不見得有多欣慰。權術容易讓人上癮,自親政以來,他喜歡臣下之間有些爭意,朝臣也好,宗親也罷,無處不在的爭意如催眠藥,能讓他安然入睡。只要事態不失控,利用爭意遠比玩弄制衡之術有效。
他期待天下大定時,再把權術玩到另一個境界,那便是巧妙地利用爭意,拉一派打一派,不,準確地講,應該是拉一派打一派扶一派!如此一來,自可將臣下玩弄於股掌之間,天子的大位便能穩如泰山。
至於爭鬥的雙方誰事誰非,這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陛下,涿鹿山那邊出現了一批來歷不明的江湖人,領頭者卻是一名儒士,他叫龐哲!”
龐哲?片刻的茫然之後,皇上終於想起了多年前致仕的龐哲其人,心中一驚,“一名隱士與江湖人混在一起,此事不容小視,速命錦衣衛仔細查查!”腦中突然掠過一道疑雲,“是錦衣衛發現了龐哲?”
“陛下,這與錦衣衛無關。據周家一名僕役說,周妃娘娘的妹妹率家丁遠赴涿鹿山,欲對呂氏不利,被龐哲抓了個正着,當時龐哲自己報出了名號。”
皇上直直站起身來,“呂氏呢?”
“啓稟陛下,應該是被龐哲率衆救走了。”
龐哲救走了呂氏?皇上頓覺腦中疑雲密佈,“莫非越王在結交世外隱士和江湖中人,暗中培植勢力?”
“陛下,此事還難以得到佐證,不過,龐哲早年與呂希交好,二人的私交非同尋常!”王振擡頭望了皇上一眼,“眼下週家次女的處境堪憂,陛下不可不察。”
皇上目光一滯,“她身在何處?”
“今日天黑前被江湖中人押送回京,幽禁于越府。”
“周妃的妹妹只知道胡鬧!”皇上暗中咬咬牙,大步走下御臺,在殿中踱起步來。
社稷多事,冊立皇長子朱見深爲皇太子一事已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巧的是,萬妃已誕下
皇次子朱見潾,這個時候,周妃的名聲不容有損,否則,朝廷上必是物議沸騰!
而周妃的名聲與周家的口碑密切相關,此事一旦傳揚出去,世人議來議去,勢必將周曉蝶的私行與周妃搭上關係,疑爲周妃暗中唆使,甚至與皇上密令錦衣衛追查呂夕瑤一事聯繫在一起,疑爲天子不仁不義!若是如此,冊立皇太子一事必將引發前朝與後宮的惡鬥,進而損及天子的聖譽。
國難當頭,朝中經不住折騰,天子的聖譽也傷不起!
王振似已窺出了皇上心中所憂,“陛下,越府如今是長史歐陽仝當家,就怕他將周家次女押送進順天府或刑部。早先爲了呂氏,周家的名聲已經受損,再說,錦衣衛追查呂氏的秘行也經不住世人議論呀,而今周家次女的私行一旦傳入坊間,京中難免會掀起驚濤駭浪,恐爲奸人所乘!”
頓了頓,續道:“陛下,凡事都得做好最壞的預案,您說,越王會因爲前番遇險,朝中並未給他做主,故而懷恨在心,欲伺機擾亂京城,從中有所圖謀嗎?”
皇上一震,匆匆駐足。他自然知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道理,但他終究是心軟,即便是玩弄權術,也留有餘地,不願把事情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這樣的秉性讓他此刻猶豫不決。
“求皇上給臣妾的妹妹做主!”
周妃悽惻的叫聲遠遠飄來,皇上嘴角一咧,沉聲道:“速命錦衣衛去越府救人,將周家次女送回家中,越府知情者一律封口!”
“老奴遵旨!”
······
時值盛夏時節,龍門川一帶下了幾天的細雨,天晴後早早迎來了一絲秋涼。
朱祁銘巡查途經東河村,就見村中男女老少聽見動靜,陸陸續續聚了過來。
他也不知自己是第幾次來到東河村了,這裡的人們與他愈來愈熟,對他頗爲好奇。在村民看來,說他是個親王吧,可一舉一動總給人帶來幾分親切感,甚至連農家的粗茶淡飯都不嫌不棄;說他不是親王吧,可他的眉眼間天然帶着幾分貴氣,且憑那副絕世姿容,又豈是凡夫俗子可堪比肩的!
每當他出現在村民視野中的時候,人們總有分說不出的興奮,只因有威武的越王在此,何人膽敢劫掠村民?
“越王殿下總與咱們農人呆在一起,只怕失了尊卑禮制。”一名耆老好心提醒道。
“無妨。”朱祁
銘平和地笑笑,“本王當年落難時,曾被一戶好心的農家收留,做過農家小子,吃過農家飯,還做過農活。”
他連回憶帶吹噓,引來衆人一片善意的鬨笑。這番話讓一幫本事未見多長、心眼卻比天高的半大小子聽來很是受用,瞧瞧,英武善戰的越王與咱們一樣,都做過農家小子!
一羣到了談婚論嫁年齡的少女也不知避諱,躲在人後紛紛竊笑,不時瞟他一眼。
另一位耆老擡手撫須,一臉的肅然之色,“老夫總算看明白了,只知窩裡橫的人一遇韃賊,多半是個慫包!而像殿下這樣令韃賊膽寒的人,卻能善待老百姓。”言畢冷冷瞟了旁邊的一幫年輕人一眼。
這些年輕人一看就是習武者,許是有人平時恃勇欺人吧,此刻聞言羞愧地垂下了頭。身教重於言傳嘛,越王在此,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村民們還想蒐羅出一大堆話題與朱祁銘敘個夠,卻見一名護衛走到他身邊,附耳低語一番,他的臉色微沉,衆人意識到,越王有正事要辦,即將離去。
唉,遺憾!
朱祁銘別了村民,策馬北行裡許,就見一名漢子立在道旁,定睛一看,竟是馬利!
“參見越王殿下。”馬利行罷禮,笑道:“殿下,龐先生已救下呂姑娘,而今呂姑娘就住在殿下住過的杭葦居。”
朱祁銘悠然一笑,心情大暢,折磨他數月之久的心思瞬間散盡,他終於可以釋懷了,只覺得渾身上下十分舒泰。
“殿下,周妃的妹妹率家丁遠赴涿鹿山,欲害呂姑娘,被抓了個正着,龐先生命人將周氏送入越府,以便報官後爲呂姑娘討回公道。可是,將周氏押回京城的當夜,錦衣衛便闖入越府,帶走越府長史和十餘名知情的護衛,囚禁於皇城之內,周氏卻安然回到了家中。”
公道!朱祁銘心裡呼喚着公道二字,龐哲命人草率將周氏送入越府,對此,他腦中也不是沒有閃現過疑問,可是,肇事者周氏平安無恙,而無辜的越府中人卻身陷囹圄,這樣的變故讓一切的懷疑都顯得多餘!
“殿下,傳旨的內官恐怕已在路上,據說,皇上將命殿下長居營寨,無旨不得擅出。”
朱祁銘一言不發地策馬而去,良久後拔出寶劍,但見寒光一閃,一顆松樹轟然斷爲兩截。
就在如練的青光乍斂之際,腦中最後一絲幻想倏然蕩起,隨風湮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