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冠卿進來之後,根本不等大丫領路,便直奔寢室。
撩開秋香色的桔子花門簾,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坐在軟塌上的身影,那般纖細,卻也那般筆直,如他這幾日入夢後看到的身影,一模一樣。
穆冠卿不禁快走幾步,到了穆顏姝的跟前。
“顏姐!”
他忍不住握住了穆顏姝的玉手,握得緊緊的,雙目中宛若春日甘霖過後,山嵐盡散,漫山花翠似錦,水光濛濛,“顏姐,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沒事!”
感受到穆冠卿的激動,穆顏姝輕緩的抽回手,指了指身邊的位置,“先坐吧,坐下說話。”
雖然掌心的綿軟不在,可眼見穆顏姝主動讓他落座,還是坐在她近前的位置,穆冠卿不由受寵若驚,登時依言坐了下來,仔仔細細的打量着穆顏姝,略有急切的問道,“顏姐這些日子身體可好?”
穆顏姝不緊不慢的吐出了兩個字,“很好。”
“那就好。”
穆冠卿幾不可查的鬆了口氣,面上終於綻開了春山般的微笑,由衷道,“身體沒事就好,你回來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話說,就在前日,他派去查探的人,已經回來了。
因爲湘南封城,宛若鐵桶,那人並沒有打探到具體消息,不過能被穆冠卿派出去,自然是個有能力的,他蹲守兩日,倒也看出了一些門道,那湘南城內氣氛熱烈,隱有歡聲笑語,着實不像是活毒肆虐的樣子,加之城中將士雖然每日都有出城,似是在尋找什麼,可行進間,並無緊迫之感。
那人恐引起注意,沒敢逗留太久,便將消息傳遞了回來。
單單憑藉這些,穆冠卿便有所猜測,自家顏姐應該平安無事,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她。
可沒看到人,他終究是止不住的胡思亂想:顏姐是怎麼發現裴世子的,二人又是如何脫險的,爲什麼湘南沒有消息傳遞回來,到底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正確……
可當他真正看到穆顏姝的時候,穆冠卿發現,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回來,平安無事的回來,這就夠了。
看着穆冠卿春山般的笑顏,穆顏姝眸光微動,聲音多了幾分溫度,“我已經聽瑞珠二人說了,這些日子,多虧你對挽婷閣照拂,瑞珠二人才能平安無事,多謝。”
穆冠卿聞言,當即搖了搖頭,“顏姐這麼說,可就是跟冠卿見外了,當日,若不是顏姐相救,冠卿恐怕都不能坐在這兒了,顏姐的事便是冠卿的事,顏姐於冠卿,永遠不必言謝。”
穆顏姝並沒有什麼猶豫,片刻的停頓後,便一字一句道,“好,穆冠卿,我知道了。”
她的聲音仍舊沒什麼波瀾,穆冠卿卻是感受到了一股認可之意。
那是他一直求而不得的。
先前,他用盡了方法,對穆顏姝各種討好,結果收效甚微,沒想到他幫了瑞珠二人幾次,倒是得到了這般意外之喜。
穆冠卿似有所感,心中歡愉,只不過……
“顏姐可否喚我冠卿?”
他昳麗的眉眼涌上了幾許期待,“我是說,咱們姐弟二人之間,連名帶姓難免覺得生疏,不如……”
不過一個名字,穆顏姝自然不會在意,還不等他說完,便清清冷冷的吐出了兩個字,“冠卿。”
穆冠卿沒想到穆顏姝會這般爽快,着實愣了愣,只覺的那兩個字像是長了腿兒,酥酥麻麻的從他耳朵鑽到了心窩,胸中喜悅更甚:他剛剛的感覺果然沒錯,她真的認可他了!
認可他這個弟弟了!
“嗯。”穆冠卿重重應了一聲,眼角眉梢盡是春色,“顏姐,我有一個好消息,一直想要等你回來,親口告訴你。”
穆顏姝瞧着穆冠卿那副獻寶的樣子,直接道,“你得到殿試的資格了?”
雖是疑問,出口卻是肯定。
穆冠卿笑容未變,“不光如此。”
穆顏姝不疾不徐的吐出了三個字,“第一名?”
穆冠卿脣角一滯,眼底劃過了一抹無奈,狀似佩服的抱了抱拳,“顏姐料事如神。”
穆顏姝溫聲道,“恭喜。”
許是得到了穆顏姝的認可,穆冠卿的膽子也大了幾分,頗有意味的笑道,“雖然顏姐於我無需言謝,但恭喜二字就未免單薄了。”
穆顏姝自是聽懂了其中的言外之意,端了茶杯,直截了當道,“想要我做什麼,說吧。”
穆冠卿聞言,也沒賣官司,殷殷切切道,“後日便是殿試,我希望顏姐能在龍鳳樓上,親眼看冠卿遊街。”
要知道,只要被聖上欽點爲狀元,探花和榜眼,便會直接從皇宮出發,沿着龍鳳樓所在的那條最爲繁華的盛京大道遊街,每年這個時候,整條長街都是沸反盈天,兩側的酒樓座座人滿爲患,衆人齊聚一堂,都想要一睹殿試前三甲的風采。
不得不說,這也算是年前,盛京城最後一場不可多得的盛事了。
於穆顏姝來說,不過是去湊個熱鬧而已,她自然不會拒絕,當即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到時候,我請你吃飯,慶你狀元高中。”
眼見穆顏姝對他如此有信心,還說要請吃飯,穆冠卿對於十拿九穩的殿試,倒是生出了少有的激情。
“一言爲定,冠卿定不負顏姐厚望。”他隱含鄭重的抱拳笑道,隨即揉了揉腹部,“這麼想想,冠卿都好些日子沒跟顏姐一道兒用飯的,等到那日未免煎熬,不知今日能否厚顏在顏姐這裡蹭一頓飯?”
穆顏姝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中午都過去很久了,你還沒用飯?”
“還未。”穆冠卿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顏姐呢?”
“我用了一些,既然你還沒用,我就隨你用一些。”穆顏姝朝着瑞珠側目道,“擺飯吧。”
“是。”
瑞珠應了一聲,趕忙歡歡喜喜的出去了。
她早就希望他們家大小姐能跟二公子多加親近,省的在這左相府孤立無援,現下他們家小姐對二公子似乎改變了態度,她自然高興了,心想着:一會兒一定要多擺些飯菜,他們大小姐就算身體無恙,離家這麼些日子,也該好好補補了。
只不過,她剛走出挽婷閣的院門,就被人攔了下來。
來人正是左相府的大管家徐正,他之所以親自過來,乃是穆士鴻下的命令。
原因無他,宮裡的賞賜到了!
不光有承帝的賞賜,還有裴太后的賞賜。
衆人不瞭解其中的前因後果,但也知道,畢竟是穆顏姝發現了裴雪燼,甚至救了他,裴太后有所表示,理所當然,可承帝的那份賞賜未免也太厚了吧!
拋開那五萬兩黃金,二十匹華光蜀錦和明珠翡翠的不說,單單是那個正一品郡主的頭銜,就足夠衆人羨妒到死了!
正一品,那可是跟公主份數同位,也就是說,以後穆顏姝見了皇子龍孫非但不用行禮,反而能夠平起平坐。
可她憑什麼,難道就憑她救了裴世子?!
不管衆人如何質疑,事實就是事實。
說來,先前穆顏姝雖然回來了,穆政錦卻並未放棄納瑞珠爲妾的想法,待衆人離開明暉堂後,甚至特別留了下來,跟穆老太商量此事。
誰知道,二人還沒商量完呢,這聖旨就過來了。
眼見穆顏姝如今聖眷正濃,穆老太和穆政錦對視一眼,也只能暫時壓下了心裡的念頭。
到嘴的鴨子眼看着飛了,穆政錦的情緒可想而知。
蘇怡情的情緒就更差了。
當初,裴世子大勝的消息傳來,她的心也跟着飛高了,誰知道,剛飛上去,裴世子就兵敗被俘了,蘇怡情連帶着穆顏華的心臟瞬間跌落谷底,緊接着,穆顏姝失蹤的消息過來,蘇怡情和穆顏姝又精神一震,決定重整旗鼓,另謀他路,他們都有所動作了,結果,穆顏姝回來了,裴世子也回來了。
穆顏姝這個小賤人半點事兒沒有不說,還成了正一品郡主。
這讓人情何以堪呢!
蘇怡情還好,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心臟如此七顛八扭,還能保持鎮定。
只是,她心裡着實擔心:也不知道華兒回來了能不能受得住……
相比較於衆人各種各樣的心思,穆士鴻心下只有一個念頭,或者說,一個疑問。
他很清楚,承帝懟人的戒備,對於封賞的吝嗇,他可以肯定,承帝封穆顏姝爲正一品郡主,絕對不單單是因爲她救了裴雪燼,肯定還有什麼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穆士鴻本想跟穆顏姝詢問一番,結果答案沒問到,反而再次被噎了個半死。
直到穆顏姝領着賞賜回了挽婷閣,前去宮中查探的人才算是回來了。
穆士鴻這才知道了,穆顏姝爲什麼會得到如此厚賞:她居然懂得如何破解活毒,還救了湘南的千萬百姓,如此大功,難怪承帝會不吝封賞了!
穆顏姝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
直到這一刻,穆士鴻才意識到:不管是他,還是鬆嬤嬤,似乎都小瞧了他這個便宜女兒。
於是乎,穆士鴻幾乎是即刻着人備馬,趕到了鬆嬤嬤所在的小院。
他到的時候,鬆嬤嬤正在大殿恭候,顯然等了有一會兒了。
穆士鴻也沒磨嘰,抱了抱拳,便語帶凝重的道,“看來鬆嬤嬤也已經收到消息了。”
鬆嬤嬤點了點頭,不同以往的,這次她的態度擺的低了許多,聲音帶了些咬牙的味道,“這次是老奴大意了,小瞧了那個小賤人,昔日神醫谷第一天才的女兒,的確不同凡響。”
穆士鴻眉頭緊鎖道,“如果我猜的不錯,先前的金瘡藥應該也是出自穆顏姝之手。”
“這點大人不說,老婆子也猜到了。”
鬆嬤嬤眼底劃過了惱怒之色,聲音陰狠,“真沒想到夫人的兩次計劃,居然都折在了那個小賤人的手上,看來,她是一心想要找死了!”
沒有理會鬆嬤嬤的怒火,穆士鴻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這些事,夫人知道了嗎?”
“老婆子剛剛飛鴿傳信,通知夫人了。”
穆士鴻眼底劃過了一抹試探,“這麼說,夫人不日便會抵京了?”
“這次損失有些大,谷內又出了些問題,夫人恐怕一事半刻脫不開身。”鬆嬤嬤搖了搖頭,似笑非笑道,“不過,夫人得知這些事必然震怒,結果只會有一個,左相大人應該很清楚,不是嗎?”
穆士鴻面上浮現了幾縷難色,深深嘆息道,“鬆嬤嬤應該知道,現在的穆顏姝已經被封爲正一品郡主了,這個品級位同公主,最重要的是,她入了承帝的眼,我想要做什麼,恐怕着實不易啊。”
“不管怎麼說,穆顏姝那個小賤人必須要死!”
鬆嬤嬤以爲穆士鴻有所推脫,不由大怒,陰測測的警告道,“左相大人不會是看着那個小賤人現在風光了,想反悔了吧,大人最好別忘了,葉婉臻是怎麼死的。”
穆士鴻瞳孔緊鎖,驟然站起身來,狠狠拍了拍桌面兒,“鬆嬤嬤,這些事不用你提醒,我自然記得!”
說來,穆士鴻對其一直恭敬有加,眼見他發了火,那種朝堂之上經年累月沉澱出來的氣勢,讓鬆嬤嬤不由一陣心虛,色厲內荏道,“大人記得就好,如非必要,我老婆子也是不願說這些陳年舊事的,老婆子只是想提醒大人抓緊一些,若是等夫人騰出手來,大人想必也不會好過。”
穆士鴻聞言,似是出離了憤怒,重新落座。
“多謝鬆嬤嬤提醒,不過鬆嬤嬤可能沒明白我的意思。”穆士鴻肅聲道,“我的確不易出手,但我的夫人可以。”
鬆嬤嬤聞言,卻是撇了撇嘴,“這話,左相大人可說過不止一次,恕老婆子直言,令夫人辦事可不太牢靠,更何況,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這次不一樣,裴雪燼被穆顏姝所救,二人的關係絕對不同以往,我那個二女兒,我很瞭解,得知這一切後,必定嫉妒如狂,一門心思的想要阻斷穆顏姝的青雲之路,若要達到這個目的,便要在宮中毀了穆顏姝,讓承帝對其失望,殿試之後,便是雪梅宴,如果我猜的不錯,她們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穆士鴻說的十分肯定,冷聲側目道,“不過還有數日的光景,相信鬆嬤嬤應該等得了吧?”
鬆嬤嬤本能的滯了滯,心下莫名有些發冷,片刻之後,纔回過神來。
“這是自然。”她的聲音不自覺多了幾分忌憚,“不過左相大人未免太過心狠了一些,你就不怕這件事會牽連到你的夫人和女兒?”
要知道,以前蘇怡情雖然不止一次的出過手,可那時候畢竟在宮外,鞭長莫及,皇上也管不到臣子的家務事。
可若是在皇宮裡出了事,結果就不那麼簡單了。
穆士鴻既然算準了這一切,還能放任自流,他的心腸還真不是心狠二字便能形容的。
對於鬆嬤嬤的話,穆士鴻儒雅的捋了捋鬍鬚,理所當然道,“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然要有所付出,於我如此,於我的夫人女兒亦如此。”
“左相大人還真是讓老婆子刮目相看。”鬆嬤嬤似嘲似諷的行了一禮,“既如此,那老婆子就再等些時日,希望左相大人不要辜負了夫人的期望。”
“鬆嬤嬤放心。”穆士鴻起身,微微頜首,“在下告辭。”
“左相大人慢走。”
看着穆士鴻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鬆嬤嬤面色籠在暗影裡,陰晴不定。
話說兩頭,就在整個左相府隨着穆顏姝的迴歸各種動盪的時候,裴雪燼也回到了威遠侯府。
裴夫人雖然爲人有些尖刻,但對於裴雪燼這個唯一的嫡長子,可真真疼的跟眼珠子似的,這些日子裴雪燼音信全無,差點沒哭壞了眼睛。
現下驟然看到裴雪燼回來,裴夫人自是激動不已,拉着他的手不鬆開。
當她得知是穆顏姝救了裴雪燼之後,心裡有些羞惱,還有些不太相信,不過,裴夫人這些日子體力透支,着實太累了,也沒精力深究,便在徹底放心之後,沉沉的睡去了。
安撫完了裴夫人,裴雪燼又單獨跟威遠侯在書房聚了一會兒,理了理最近府中的情形,這纔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進門,就被裴月英衝上來攬住了手臂,“哥,你跟母親父親說完話,也該輪到我了吧。”
裴雪燼點了點裴月英的腦門,脣角多了幾分溫度,“你這丫頭,先前不是一直都在母親的牀邊上嗎。”
“那不一樣,我都沒跟你說上兩句話。”裴月英將裴雪燼拉到了座位上,英氣的面上露出了幾分關切,“哥,你身上的傷……真的沒事兒了吧,手上的傷呢,對你以後的雕刻會有影響嗎?”
裴雪燼不自覺的撫過手腕處,脣角多了一絲細微的弧度,“懷安郡主醫術高明,她說無事,自然無事。”
裴月英咬了咬脣瓣,“哥,真的是懷安郡主救了你嗎?”
眼見裴月英似是有所懷疑,裴雪燼面色不由轉爲肅然。
“是,真的是她救了我,若不是她,我就看不到你們了。”他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所以,月英,我希望你以後能化解對她的成見,不要總是針對她,明白嗎?”
“我知道了,以前……”
裴月英說到這兒,似是想到了什麼,眸光黯了黯,隨即掩飾般的擡高了下巴,“以前是我不對,現在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就算她以後針對我,我也會忍着,這總成了吧。”
裴雪燼不贊同的搖了搖頭,“她不會刻意針對你,她不是那樣的人。”
眼見自家哥哥一門心思爲穆顏姝說話,裴月英不樂意了,很是有些擡槓道,“哥又不是她,你怎麼知道呢?”
裴雪燼肯定的笑了笑,脣角的弧度顯而易見,“我就是知道。”
裴月英不由怔了怔,“哥,你……”
居然笑了?!
這時,她才注意到,裴雪燼的眼神似乎也不一樣了,若說以前那雙眼眸像是冰峰,那現在,就像是從冰峰之上開出了花來,竟是讓人感受到了莫名的暖意。
裴雪燼倒是毫無所覺,擡眸道,“怎麼了?”
裴月英這纔回過神兒來,趕忙搖了搖頭,“沒事兒,沒事兒。”
似是爲了證實自己真的沒事兒,她當即轉變了話題,好奇道,“我聽說,你帶回了一個女子,那人是誰啊,總不會是你看上的人吧?”
裴雪燼蹙了蹙眉,“亂說什麼,他的父親因我而亡,出於責任,我才把她帶回府中。”
裴月英沒想到這裡面居然牽扯了人命,稍顯緊張道,“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裴雪燼這纔跟裴月英講了一下那一天一夜的情形,對於盧青青的事,裴雪燼說的頗爲簡略,只說,她被自己連累,盧青青的父親不幸遇害。
就是因爲太過簡略,裴月英不知道盧青青先前死纏爛打的事,倒是對她生出了幾分同情。
“原來是這樣啊,那她還挺可憐的,既然這樣,就讓她住在我的院子裡吧。”
“我也是這麼考慮的,你就當多個玩伴吧。”裴雪燼拍了拍裴月英的肩膀,“如果她有意,過些日子,我會請母親做主,爲她則一門親事,不會跟你住太久的。”
裴月英倒是毫不在意,“我院子裡廂房多得很,多住些日子也沒關係。”
裴雪燼點了點頭,“月英,麻煩你了。”
裴月英笑的沒心沒肺,“你是我哥,說什麼麻煩啊。”